第六章、道德天師
我跟著吳子明走過小橋流水，進了地底電梯。電梯中，兩人兩兩相對，沉默到有點尷尬的地步。我很怕他問我真君跟我說了些什麼。不過幸好他並沒有問。在發現我神色之間透露出些許不自在的情緒之後，他對我笑了一笑。
「修道之緣，玄之又玄。」他道。「不管真君跟你說了什麼，必定有他的道理在。照我說，你順其自然就好，不必想太多了。」
我擠出一個笑容，心想「他叫我提防你，這也有道理嗎？」嘴裡說道：「除了順其自然，我也不知道能做什麼呀。」
我們出了電梯，又做了一次安檢程序，然後離開警衛室，出了二二八公園，上了他的車。
「現在我們要去逸仙直銷。」他發動車子，掉頭回內湖。
「為什麼你不打個電話知會一聲就好了？」我好奇問道。
「這麼重要的事情我怕有人竊聽。」吳子明邊開車邊道。「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是，這兩位高人都不是隨隨便便可見到的。有機會跟他們面談，我幹嘛打電話？」
夜比剛剛更深，車子也開得比剛剛更快。我利用空檔，將在大同洞中發生的事情好好想了一想。招妖幡？厲害，厲害。這件法寶如果歸我所有，我會拿來幹些什麼事？依照隱身符那種年少幻想的道理來講，我是不是會招個狐狸精來溫存一下先？嘯天犬隨隨便便就遁入總統府，或許我也可以招來什麼妖精幫我遁入台灣銀行去搬點鈔票出來花花？
我轉頭看了看吳子明。這個人英姿挺拔，十足帥氣，看起來就不像是個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狐狸精？哈囉？有沒有召喚過呀？一定有吧？不要假仙了啦？身為男人，心照不宣嘛……
我咳嗽一聲，收拾自己的心神。我想，大同真君說得不錯，一群小孩子玩弄大人的玩具未必是什麼好事。雖然就算吳子明當真招過狐狸精，以現在的道德觀念來看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但是這種事情……有一就有二，TDC的探員只要一時不察，難保不會踏上歪路。跟他們為伍，的確要小心為上。
「怎麼了？」他突然開口問道。「我臉上有什麼嗎？」
我心裡一驚，故意笑道：「沒有。我只是在想雙燕。」
他嘆了口氣，神色真誠地道：「現在擔心李小姐，只是折磨你自己而已。我相信她既然能在美麗華那裡逃出生天，一定有她的過人之處。我跟你保證，我一定會竭盡TDC所有的資源來搜尋李小姐的下落，並且保護她周全的。」
我臉色微微一紅，對自己竟然懷疑他有沒有招狐狸精而感到羞愧。不管此人私德如何，他到現在可沒有虧待過我。我竟然因為別人幾句話就拋開對他的尊重，真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謝謝你。」我說，然後轉頭看著前方的道路，不再繼續亂想。
我們很快來到內湖科學園區。凌晨兩點的園區當然一片冷清，不過還是有些辦公大樓裡透露出點點燈光，而且為數不少。研發人員，可憐的研發人員。科技新貴的傳說早已被政府打破，而這些人還是必須每天在公司加班到半夜。他們為了什麼？更好的明天嗎？更差的身體狀況？他們根本無法獲得同等的報酬呀。我很慶幸自己小時候沒有選擇第二類組，不必成為他們的一員。但是不是研發人員並不表示就不用加班，我也曾經有過在公司待到將近午夜的經驗。為了什麼？六個月的失業給付嗎？
或許，丟了工作對我而言也是一個改變的契機？
車子停了下來。
我們推開大門，進入辦公大樓，在警衛服務台登記姓名，然後直奔四樓，來到逸仙直銷。門口櫃台的小姐已經下班了，不過落地玻璃門旁的光線還是打得極為雅緻，彷彿在這個時間裡，公司裡依然有人在等待客戶上門一般。吳子明在門旁的電鈴上按了兩下。櫃台旁邊的小門後立刻傳來人影晃動，跟著一個男人急急忙忙地衝了出來，開啟門鎖，拉開了玻璃門。
「唉，真對不起，兩位老闆，我沒想到這時候還有……」
「道德師叔，我是子明呀。」吳子明立刻說道。
張經理抬頭一看，當即收起笑容。「去你的。這麼晚來找我幹嘛？」跟著側頭看到吳子明身後的我，笑容馬上又回到臉上。「唉呀，錢老闆？你又來光顧啦？怎麼著？改變心意了嗎？是願意幫我們行銷？還是想要跟我修道呀？」
我聽說了張經理的來頭，本來對他生出了一些敬仰之情，但是一看到他本人，馬上又覺得敬仰不起來。我點頭微笑道：「想不到張經理深藏不露，原來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先前如有不敬……」
張經理哈哈大笑，揮手打斷我的話頭。「那些都是虛名，就像浮雲一樣。」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吳子明，突然臉色一沉，說道：「你怎麼跟TDC的人搭上線了？我說真的，跟他們混不如跟我混。我們兩個連手搭擋，一定可以將修練界推廣得有聲有色。」一看我跟吳子明同時張口欲言，他馬上伸出雙手把我們兩個都拉進門內，說道：「先別廢話，進來看看我的新發明！」然後我們兩個就身不由主地被他帶進公司內部一間標明為「研發室」的房間裡。
「我想了又想，覺得錢先生下午說的沒錯，我們的產品的確需要包裝。」張經理說著拿出一支充滿過時時尚感的白色機殼，看起來很像十幾年前紅透半邊天的i-Pod。「你看看，我把符咒裝入機殼之中，利用這塊轉盤，可以選擇功能。你一定在想說有什麼功能可選吧？聽了不要嚇一跳，我已經研究出一個將三種符咒置入同一個機殼之中的方法。哪三種？就是隱身符、定身符以及護身符，我將它們取名為三身符，三符一起賣，當然有折扣。我都想好廣告詞了：『有三符，好舒服！』。你說說看，這個樣子還能不賣出個八萬、十萬張的嗎？」
我伸手搔頭，吳子明則逕自跑到旁邊的飲水機倒水喝。這麼尷尬了一會兒，張經理依然滿懷期待地看著我，我只好咳嗽兩聲，正色說道：「呃……那個……廣告詞可能需要斟酌一下……然後……張經裡沒有想過使用網路拍賣嗎？」
張經理搖了搖頭：「當然想過，但是大家都以為我是騙人的，東西還沒賣出去，負評就一大堆……」
我道：「我最近聽說過一個叫做奇怪拍賣的網站，相信那個網站的買家不會認定你是騙人的。」
張經理嘆了口氣：「會上奇怪拍賣的人當然不會這麼認為。但是奇怪拍賣的顧客群鎖定在暴發戶，沒有個百萬美金的存款是沒辦法開啟帳戶的。再說，那裡的商品起標價規定要在五萬美金以上。一張隱身符要賣這個價錢，大概推廣不出去吧？」
我心想雙燕原來有這種身價？看來她跟我在一起當真是委屈她了。「說真的，張經理，你是千年高人，所謂一法通，萬法通，不如直接去找間大學推廣部修個行銷學位回來，也要不了你多少時間呀。」
「好哇！正所謂一語驚醒夢中人！學海無涯，多學一門學問也是好事。只不過好的經理人才並不在於全盤皆通，而是要懂得知人善任，尊重專業，我總不能凡事通通親力親為，這樣子對公司沒有好處的，是不是這麼說的？」
「呃……」我實在接不上話，只能張開大嘴僵在原地。
張經理看我尷尬，搖頭笑道：「行銷不好做，產品總是好的。」他說著將三身符塞入我的手中。「拿去試用看看。就當是你加入TDC的禮物吧。」
我忙搖手：「我只是協助辦案的臨時雇員而已。不算加入TDC。」
張經理眼睛一亮：「他們付你多少錢？我出雙倍請你好不好？」
吳子明放下水杯，清清喉嚨，說道：「師叔，我們來找你是有正事的。」說著再也不理會張經裡插嘴，堅持將事情的始末說了一遍。
「喔，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呀？」張經理聽完，沉吟片刻，說道。「所以你們認為他可能是為了偷取故宮法寶，所以先上網購買捆仙索來對付我？」
吳子明點頭：「有這個可能。」
張經理問道：「知不知道他想要偷什麼法寶？」
吳子明答：「沒概念。」
張經理微笑：「不，小子，答案早已呼之欲出，你只是沒用心想而已。」一看吳子明滿臉困惑，當即得意洋洋地道：「阿齊阿里在奇怪拍賣的招標物品裡都寫得非常明白了呀。」
吳子明沉思：「他招標三樣物品，我只認得兩樣。『綑仙索』跟『莎翁之筆』。至於『Carcass of the Holy Monk』，我一時之間想不出來是什麼東西。」
張經理提示道：「往莎翁之筆的方向去想。」
「莎翁之筆……」吳子明皺起眉頭，用心思索，過了一會兒，臉上浮現恍然大悟的神色，進而轉換為驚訝莫名的表情，說道：「師叔是說，他想要偷取……」
「沒有錯！」張經理以誇張的動作指著吳子明的鼻子說道：「對方想偷的正是『唐僧肉』！」
一點也不誇張，我聽完當場踢翻了腳邊的椅子，在地上摔個四腳朝天。唐僧肉？有沒有搞錯？我從地上爬了起來，說道：「對不起！請問你們是說那什麼神聖僧侶的屍體就是《西遊記》裡面的唐僧肉嗎？
」
「是呀。」張經理補充道：「吃了會長生不老、道行精進的那個。」
「唐……唐三藏不是……」我在腦中轉了一轉，回想著《西遊記》的結局。「唐三藏不是修得正果了嗎？」
「說得沒錯，唐三藏修得正果……」張經理邊說邊自桌上拿起一把拂塵，隨手一揮，桌上竟多了一組古色古香的傳統茶具。就看他端起杯茶，手中無端端多了一把扇子，一副武俠小說中茶館說書先生的模樣，說道：「當年唐僧來到靈山腳下，遇上一條大河，浪高水急，當中只有一條獨木可渡。齊天大聖說渡就渡，但是豬八戒就不敢走了，更別說叫唐僧上橋。師徒一行人在河邊折騰了好一陣子，終於河裡來了一艘渡船，卻是艘無底船。大聖火眼金睛，認出擺渡之人乃是接引佛祖，於是催促眾人上船。唐僧半推半就，終於給拱上了船，不過一個失足便即摔倒，幸虧給擺渡之人接了過去。眾人通通上船之後，河面上漂來一具死屍，那就是唐僧的屍體了。唐三藏修成正果，擺脫凡胎肉身，以元神之姿入靈山，取寶經。而他的肉身畢竟還是隨著河水流落凡間，從此消聲匿跡，埋沒在塵俗的歷史之中。」
張經理說著另外倒了兩杯茶，分別遞給我跟吳子明，然後繼續說道：「直到明末清初，天下紛亂，明思宗崇禎皇帝眼見不敵外辱入侵，終於將希望寄託在道者之流，期能求取救國救民之道，或至少，求個長生不死之道。當年修練界視滿清為外辱，所以願意入凡塵幫助明思宗。最後，救國救民沒救成，唐僧肉卻因此而出土現世。只可惜為時已晚，思宗登煤山自縊，明朝敗亡，聖僧的肉身也再度遁入山林之間，成為旁門左道之士欲得之而後快的至尊寶肉。」
我聽得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才問道：「所以……唐僧的肉身如今就躺在外雙溪後山？」
「沒錯。」
「那是……什麼樣子？」
張經理喝了口茶，湊過頭來道：「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神聖』。」
我靠上椅背，臉上的神情十足幽遊神往。
張經理微微一笑，抓起拂塵，站起身來。「不忙想像，我帶你親眼去看一看，怎麼樣？」
我彷彿置身雲端，不由自主地飄了起來。儘管今晚已經見識太多匪夷所思的事，但是能夠親眼看到這個打從有記憶以來就聽說過的神話人物，依然給我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
吳子明跟著站起，放下茶杯，愁眉深鎖地道：「但是師叔，事情牽扯到唐僧肉，那可棘手了呀……」
張經理不置可否，拂塵一揮，突然之間滿室生煙，我頓時感到腳步虛浮，彷彿踏不到實地一般。接著眼前一亮，我們已經置身在一座煙霧瀰漫的山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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