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仙消魔長時刻迫  無奈先探煞桑原

 

話說莫虔與幻乾坤自龍王處取了長生水,回到天地石林飛瀑之外,與岑玫木頭人會合,說起敖靖太子含冤得雪,皆感快意。在真龍潭裡鬧了一夜,已近破曉,眾人心中興奮,也不想再睡,飛上瀑布頂端欣賞晨曦朝陽。見那魚肚之白,青霞之美,莫虔詩性大發,昂首吟道:

 

「萬星雲隱圓月扣,雙目霧遮心眼愁;

正道黑夜無止盡,明日曦照又出頭。」

 

岑玫拍手捧道:「莫大哥詩作得好,真是文武全才!」

 

幻乾坤搖頭不語,心下好笑:「這莫虔子,不會作詩就該懂得藏拙。天幸這小丫頭也沒多大學問,見你唸得順口就捧上天了。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可一點也不假。」

 

木頭人道:「姑且不論此詩作得如何,這句『明日曦照又出頭』倒下得極好,既有意境又好懂。諸位沒趕上我那個年月,文人雅士作些離騷、九歌之類,當真是誰看得懂?」

 

莫虔微笑道:「二位謬讚了。吟詩作對乃仙族生性,在訪靈鎮人人都愛作詩,我也不過會點皮毛罷了。想我師定宇大仙專精伏魔之道,又兼修治世之法,於文人筆墨便不算擅長。訪靈鎮裡詩作之最,首推淡雲大仙。玄丹子師兄是淡雲師叔首徒,所作之詩必定也比我好多了。」

 

岑玫道:「咿,莫大哥不提,小妹都忘了玄丹道長一直待在那玉瓶之中。此刻空氣清新、景色雅致,何不請道長出來透氣同樂?」

 

莫虔這才想到,一拍腦袋道:「岑姑娘所言甚是。玄丹師兄在瓶裡悶了幾日,可別悶壞了。」取出玉瓶正要打開,轉眼又看幻乾坤神色。見幻乾坤不置可否,便即拔開瓶塞道:「師兄,可願出瓶作詩來吟?」

 

但見其內了無聲響,便似個空瓶一般。莫虔心下微驚,對著瓶口忙道:「師兄?玄丹師兄快說話?」幻乾坤一見有異,箭步上前,至莫虔身旁尚有三步之遙,已見玉瓶大晃,叫道:「莫虔子小心!」莫虔正待塞回瓶塞,就感玉瓶在掌中大力一轉,自瓶口噴出一道灰煙。那煙在空中轉個大圈,膨然而漲,轉瞬化為雲生魔形,看準莫虔張爪撲來。

 

莫虔雙掌翻飛,對著雲生魔手臂拍去,但聞鏗啷聲響,如中金鐵,直打得他手腕好不疼痛。他不願出劍對付,只以肉掌相迎,又再轉上幾掌,左右支拙,只叫道:「玄丹師兄快醒來!」雲生魔喝然一吼,翻身落河,雙爪抱圓運起法力,當即捲來一陣怪風。就見到陰慘颯颯響似鬼,尖冰落落中如毀。那風中夾帶飛瀑水氣,凝水成冰,如同萬枝飛劍一般正對莫虔射來。莫虔見勢厲害,忙祭昆吾劍,御轉成盾,將那怪風冰箭盡數給擋了。

 

木頭人揚起關刀,斜裡向雲生魔砍去。雲生魔元神之姿,形體不定,壯臂一伸,似條蛇般地自一旁抓起關刀,便欲奪去。便在此時,自魔身後頸破出一道劍氣,正是那千年煉就之傲英劍。傲英一出,狂然幻化,就見雲生魔周身轉出點點劍花,一化十,十化百,陡然之間現出百柄長劍將魔元團團圍住,盡指百處要害。要害受制,魔元不敢造次,安定不動。但見那傲英劍圈嗡嗡作響,疾疾內斂,便將壯碩龐然之雲生魔元擠壓成人形大小,祥光微放,幻作玄丹子。劍氣一收,百劍歸一,又自玄丹子後頸回歸。玄丹子大叫一聲,頹然落地,氣息衰微。

 

莫虔子撒袖收劍,扶起玄丹子,關懷道:「玄丹師兄怎樣?」玄丹子嘆息噓道:「幸虧於此緊要關頭得悟吾師傲英封魔咒,不然後果不堪設想。」幻乾坤打量玄丹子,皺眉道:「雲生魔比玄丹道兄所想來得厲害?」玄丹子道:「厲害太多。」幻乾坤冷笑:「既然如此,玄丹道兄還想能夠駕馭雲生魔,將其道力收為己用?」

 

玄丹子兩眼精光一現,隨即隱去道:「小子之前行止不端,乾坤道長始終不肯盡信於我,自也無從辯解。如今我元神渙散,全杖吾師咒法封魔,不出十天,此咒必破。莫虔子,尚有九日之期,便看你如何作為。若是屆時仍無力重鑄肉身,便請你法灌昆吾,連瓶帶元一併毀去。萬不可一時心軟,令我入魔亂世。切記,切記。」

 

莫虔搖頭道:「師兄何必如此?但叫請來我師,將雲生魔除去便是。」

 

玄丹子堅定道:「莫虔子,你我皆因緣法而入凡修煉,遇上殺生禍事,也是天命使然,如何不能隨遇而安?若是一但有事難解便要回去訪靈鎮找師父,這又算是個什麼道理?你我該走的路,怎好叫師父們代為行走,是麼?」

 

幻乾坤笑道:「好!自見玄丹道兄起,便這番話叫老道聽了順耳。」

 

莫虔將玉瓶拾起,瓶口朝向玄丹子道:「師兄所言,莫虔謹記在心。此刻尚有九日,師兄便請入瓶抗魔,不必氣餒。但叫莫虔還有氣息,必定盡我所能救得師兄性命。」玄丹子道:「此瓶蓋上便不可再開,此後是否有緣再見,便仰賴莫虔師弟了。」說完雙眼一閉,步入封魔瓶。

 

莫虔塞上瓶塞,沉重不語。岑玫輕拉莫虔衣袖,安慰道:「玄丹子用心既善,老天爺必定會幫他的。」幻乾坤卻道:「他若不是用心良善,便是城府比老道還深……」莫虔不悅,拂袖道:「乾坤兄何以如此憤世,至此仍不肯信玄丹非魔?」

 

幻乾坤搖手言道:「莫虔兄不必動怒,須知世俗眼光便是狹小短淺。此刻便是我信了他,你道天下之人都會信他麼?人生中只待踏錯一步,要再尋回正途便須百倍努力才成。玄丹子若真心向善,諸般閒言閒語自會不攻自破,到時又何必莫虔兄為他說話?」

 

莫虔喟然長嘆,不再於此事多言。幻乾坤見他一展愁眉深深鎖,勸道:「莫虔兄莫再憂心,只看玄丹子造化。時日無多,五色石之事暫且押後,當先救元神,再作道理。咱們這就向煞桑原前去。」

 

天色大白,薄雲淡日,一行人遁入風中,衣衫飄擺,天地石林美景在腳下呼嘯而過。岑玫見莫虔神色冷竣,全不似平時風度翩翩、溫文儒雅,知道他一則憂慮,二則賭氣,便想開出話題,打破僵硬。她問道:「莫大哥,那煞桑原是個什麼景象,你可曾到過?」莫虔答話:「不曾。」那木頭人與岑玫一般心思,見莫虔答得冷淡,便即插言:「煞桑原乃是修羅境地,人仙罕至。聽說遍野荒原,草木稀少。修羅一族不喜日照,築屋入地,通道相連。自魔王煞桑率眾定居以降兩千年,並無舉族入侵朽夷之舉,亦無挑名宣戰崑崙之動,行事低調,圖謀不顯。朽夷凡人境已有三百年未見修羅,究竟如今煞桑原如何,實難知曉。然而天地石林西北山洞可通琵月谷,乃另一族修羅生息之地,與石林北方凡人聚落時有衝突。木頭道人曾遠方觀戰,見過修羅,品評一句:那相貌當真駭人。」

 

岑玫疑道:「修羅?」幻乾坤解惑:「修羅乃是其族自稱,朽夷凡境傳說之中便統稱他們為魔族。」岑玫道:「是了。有關魔族事跡,不入正史,杭楊城中學堂又以科舉至上,對此類不屬考題之內的傳說之言嗤之以鼻,是以人間鮮少流傳。左右奔行無事,便請乾坤道長與小妹說上一說可好?」

 

「老法寶來給小姑娘上堂歷史大課了。」幻乾坤一笑:「要說魔族不入正史,倒也不然。關於魔族記載,可見史記五帝本紀,軒轅氏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而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氏,是為黃帝。史記正義註解,龍魚河圖云:『黃帝攝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並獸身人語,銅頭體額,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振天下,誅殺無遺,不慈仁。萬民欲令黃帝行天子事,黃帝以仁義不能禁止蚩尤,乃仰天而歎。天遣玄女下授黃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帝因使之主兵,以制八方。蚩尤沒後,天下復擾亂,黃帝遂畫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謂蚩尤不死,八方萬邦皆為彌服。』」

 

「以上乃凡間史書家言。以寫史觀點看之,自以諸侯來稱蚩尤。然則所謂『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沙石子』云云,卻非誇大傳說言。當年八方共懼、萬邦恐慌的魔神蚩尤所統帥之亂世大軍,即是當今世上修羅一族的祖宗了。」

 

「依崑崙仙境朽夷魔錄卷一記載,那蚩尤乃自盤古開天闢地便已存在之魔慾老祖。此魔初無定形,亦無本相,蟄伏於天地之間、眾生之中、人心之內。其影響好似大海汪洋,淵博難敵;然而其身卻又虛無飄渺,無蹤可尋。自崑崙老祖道浮群山建崑崙以來,仙境之中無仙不察其存,卻又全無可除之策。待得炎帝神農氏末年,天下諸侯為了一個『利』字喪盡天良,殺父弒主,只為得天下以代之。於此人慾極流之年月,蚩尤終覺時機成熟,遂聚凡間魔慾、取萬物屍身,鑄出魔體;再起戰場枉死冤魂百萬,煉化出八十一名天魔眾;並創修羅十萬,欲以此師征服天下,化朽夷於妖魔煉獄。」

 

「時有有熊國君之子,姓公孫,名軒轅,靈胎百世,生具仙根,乃真命天子,龍相翩翩。照本家主人重陽大仙所述,其面相之好,真人間極品也。軒轅氏無師自通,十二歲便即得道,可昇仙班。然其憂患蒼生,心在黎民,不願出世僅渡己,襲下父爵期渡人。治五氣、植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教導熊狼虎豹百獸之軍,與炎帝神農戰於阪泉之野,得了天下。天下一統之後,軒轅氏遂導萬民以道德、修福份以善舉,欲以本身仙家修為教化朽夷為人間仙境,則蚩尤大軍必可不攻自破。此雖治本良法,然則太過理想,根本不切實際。其時道德淪喪已極,如何能期於彈指之間萬民皆善?蚩尤魔軍東進,勢不可擋,軒轅氏無奈,只得上崑崙,求取斬妖除魔之道。」

 

「蚩尤亂世,非僅凡塵之禍,崑崙仙境早已派出大仙數十與之明爭暗鬥。崑崙老祖更親自出馬,獨鬥蚩尤於九天之顛。蚩尤以天地所有屍骨殘骸為魔體、朽夷百姓中心慾念為後盾,已精煉至刀槍不入、水火不侵之幻魔境地。九天之戰,表面上以不分高下作收場,實則崑崙老祖運有不滅金身,充個場面好看罷了。眾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自幽冥之中尋回老祖殘敗元神,這才將他救活過來。老祖與眾仙幾番商議,都說除非請得朽夷老仙出馬,朽夷方能得救。誰知朽夷老仙就只留下一句:『要除蚩尤,只看軒轅氏。老仙另有要事,諸位保重了。』當下不告而別。」

 

「軒轅氏當真是朽夷過往來世第一奇才,上得崑崙與眾仙參祥三日,已有計較。蓋蚩尤魔道深植人心,要以仙法根除絕無可能,唯一法門,便是以神兵封印。然而蚩尤為古今最強魔神,其時並無此等神兵有力可封。崑崙老祖言道:『昔有火神祝融紛擾,伏犧氏鑄伏炎杖伏之;後有瘟神殘癲禍世,神農氏鑄平瘟杵平亂。今欲封蚩尤,公孫道兄何不效法古人,自鑄一把神兵利器以救蒼生?』」

 

「軒轅氏聽聞此言,恍然大悟,當下離了崑崙,取精鐵萬斤、黃銅五千,輔天外奇石,兼三界明珠,以玄離真火湛煉七七四十九天,得一金光秀劍。再上崑崙,合百仙萬年修為,開鋒露芒,終於鑄出一把震古鑠今、萬魔退避之神兵法寶,是為仙緣劍。」

 

「軒轅氏帶了神劍,統百萬之師,與蚩尤約戰於涿鹿之野。該役慘烈,非文字所能書,老道也就不多描述。軒轅氏與蚩尤一戰,上天下地,遮日閉月,直是天昏地暗,走石飛砂。三月之後,終於將蚩尤封於撐天柱下。蚩尤隱沒,魔族失了方寸,頓成散沙。再戰三月,已是無力回天,敗滅在即,那八十一名天魔眾也只剩下三名,即為瓊惡、琵月以及煞桑三魔頭。瓊惡剛烈,不願撤逃,率領敢死修羅三千殿後,阻擋追兵。琵月自私,不顧大局,帶了親信數十突圍便走,其後藏於琵月谷,木頭道兄曾見之修羅便是琵月一脈。至於那煞桑,英雄氣概,帶了殘兵一萬且戰且走,一路向北退去。軒轅氏為封蚩尤,其時已元氣大傷,雖率兵追趕,卻無道力強勢伏魔。這一追,又追了三個月,直追到了朽夷極北凍漠荒原。修羅殘部氣渙神散,凡人追兵亦是精疲力竭,涿鹿一戰到此地步,已是無人有心再戰。」

 

「煞桑降下軍旗,與軒轅氏相約陣前和談。但教軒轅氏退兵,煞桑保證修羅一族從此不踏進朽夷凡境一步。軒轅氏不信其言,煞桑遂自斷一臂、自掘一目,以表其誠。軒轅氏感念其為族人無私奉獻,便即答允退兵。自此,魔族於煞桑統領之下,當真信守諾言,不再擾亂凡塵,於荒原之下掘土鑿洞,建立家園。偶有難解心頭魔念之修羅遁入朽夷為禍,亦在短時間內讓煞桑遣兵抓回。煞桑保得修羅免於滅族,眾修羅為感其恩,將所居荒原以其為名,此即為煞桑原之由來。」

 

莫虔見幻乾坤講了老半天,不願敗眾人之興,問道:「那白石老人言道魔族近日時有紛擾,乾坤兄可知卻是為何?」

 

幻乾坤嘆道:「此乃英雄悲劇,思之令人感慨。近兩千年以來,凡境少有魔擾,皆因煞桑守諾。然而太平日子過久,人心又生浮動,那慾念橫流之相漸漸又再顯露。蚩尤長封於撐天柱之下,雖不能吸取人慾以壯己力,卻還可遠控由他親手造出之天魔眾。煞桑年事已高,又斷了手眼,無法與之相抗,終於在四百年前走上了蚩尤的老路子,聚凡間魔慾於一身,出煞桑原為禍人間。那將定宇、淡雲二仙打得斷了仙根的亂世慾魔,其實便是煞桑所化。煞桑一死,魔族群魔無首,登時展開爭王大鬥。老道最後一次得知煞桑原消息已是一百年前,如今魔首是否已定,卻也不知。白石老人既說尚有紛擾,想是還沒爭出個主兒來。」

 

「原來如此。」莫虔心下盤算,又問:「此行煞桑原,可有什麼該當注意之事?」

 

幻乾坤道:「有。岑姑娘不能與我們同去。」岑玫不依,忙問何故。

 

幻乾坤解道:「煞桑原地位過北,天寒地凍,我等時日無多,必須雲間趕路。岑姑娘肉體凡胎,必定承受不起,這是其一。魔族天生魔體,各有道行修為,茫茫煞桑原上處處是妖魔氣息,人仙一入,極易遭察。我與莫虔兄道行有成,能隱自身仙氣。木頭道兄只怕便差了點。岑姑娘一身人氣,一旦進了煞桑原可將百里之內大小妖魔盡數引來。這是其二。岑姑娘莫要執意,此行絕不可同去。」

 

岑玫尚為著於龍宮之中亂說大話之事兀自慚愧,聽幻乾坤如此說法,知道自己跟去只有壞事。雖說心中百般不願,仍只好言道:「如此,便請莫大哥在煞桑原外將小妹放下,待回程再見。」木頭人道:「既然我去亦顯累贅,不如便與岑姑娘一同留下,也好隨時照應。」

 

商量抵定,眾人便兼程趕路。當日傍晚進得杭楊城,至祥楊客棧好吃一頓、好睡一番,養足了精神,第二天繼續趕路。出萬里長城,一路向北而行,見地上草原漸漸稀疏,所長之草亦越來越短。又再飛得半日,天色漸暗,寒雨微降。浮雲之中風勁雨疾,岑玫已略感難以支持。莫虔等落下雲端,欲尋個遮風避雨之所。數里之外傳有燈火,眾人心下大喜,忙向燈處飛去。待得近至一里處,下地行走,以免驚嚇屋中凡人。來到近處,果見有一裸磚小屋,屋內隱隱傳來人語,語道:「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這對子雖老,卻是百吟不膩,果然好對!」

 

語畢門開,走出了一隻妖怪。屋裡燈火一照,可唬得岑玫花容失色。就看到:

 

猙獰頭,沖天髮,兩眼如豆綠光灑;

狂放鼻,血盆口,獠牙似勾涎沫卡。

腿粗可比屋中棟,臂強賽過房上樑。

分不清哪邊是筋骨何處有毛髮,看不來這裡算野獸那裡像雲花。

瞧一眼驚恐,望一下害怕;摸一手夠膽,彈一指自嚇。

你道是什麼樣的妖怪卻有這般辣?不就那傳說中之魔族又叫修羅剎?

 

幻乾坤一見是修羅,轉頭便道:「未進煞桑原,不必惹是非。咱們另尋他處,再作道理。」一行人正要離去,哪知那修羅眼力極佳,夜雨之中仍能看得仔細,他道:「喝!荒原之中,不想竟有旅客。夜黑雨大,各位快請進來休息。」

 

莫虔打躬言道:「先生好意,我等心領。夜色尚好,還可趕路,便不打擾先生清修了。」那修羅大笑:「不妨,不妨。此處不是好地方,方圓十里無人煙,雨中趕路,道兄體格壯朗倒還無妨,這姑娘家可非著涼不可。莫非各位見老朽生得可怕,不敢進來?」幻乾坤便道:「老先生既是修羅,自該瞧出我等道行。自古仙魔不兩立,何必如此殷勤對待?」

 

修羅搖頭道:「謬矣,謬矣,道兄此言實在迂腐得緊。老朽大惡不碰、小惡不摸,隱居荒原之上已有五百來年,從來便只吟詩作對,卻又礙到誰來?道兄只因所屬族類便強加一個『魔』字,此等狹小胸襟、淺薄度量,如何修得道來?」幻乾坤還待反唇相譏,天邊卻落下一道雷來,轟然大響,雨勢頓急。那修羅再道:「荒原之上,雷雨甚危,若是讓雷給劈著了,卻不白死?莫再推卻,快快進來。」

 

幻乾坤一看平原無際,一條條閃爍落雷自遠方打來,真不可不防;再瞧岑玫雙唇青白,抖得厲害,若不進屋只怕真要病倒。他不再多說,便看莫虔主意。莫虔子謝過老修羅,領著眾人便進屋去。莫看那裸磚小屋毫不起眼,入得裡來一看,可令人眼花撩亂。就看到四面牆上歪七扭八地貼滿紅紙,或大或小、或長或短,上有毛筆黑字,兩兩相貼,原來是無數對聯。那修羅將眾人放在小廳,自行入內去忙,過得片刻,內室傳來陣陣酒香,卻是烘起酒來。莫虔等又濕又冷,聞到酒香,都是十分嚵意。

 

岑玫低聲道:「這酒聞起來不差。小妹雖不好酒,卻也忍不住想要嚐上兩口。乾坤道長,依你說這修羅究竟什麼居心?」幻乾坤嘿嘿笑道:「自然是好心。咱們都已進得屋來,還怕人家什麼壞心?」這話是對著莫虔子而譏了。莫虔咳嗽兩聲道:「乾坤兄莫要譏諷於我,天氣這般壞,難道真要在外露宿不成?便當是小弟未曾見過魔族,想要開開眼界可行?」幻乾坤不置可否,只道:「便當是天意,走著瞧唄。」

 

老修羅端出一壺溫酒、幾盤剩菜、一碗瓜子,在桌上一放道:「老朽不期有客,全無準備,剩菜剩飯便請諸位將就對付著。莫看這菜色清淡,我那酒卻濃厚,真格的是千年五加皮!平常還捨不得喝,總得遇上有客人才拿出來獻寶。各位快嚐,快嚐。」

 

幻乾坤法寶之身,也不在乎尋常下藥,端起酒杯便喝上一口。但覺暖意襲體,辣從喉來,一張嘴便似有火噴出一般,當真過癮。其餘人見他喝了,也不客氣,咕咕嘖嘖地將面前之酒一飲而盡。凡酒過千年,總都是極品,這一口下肚,可喝得眾人舌頭都大了。莫虔子指著桌沿上貼的兩張紅紙便唸道:「玉釀瓊漿穿腸過  潔詩祥對透心流」他點頭兩下,對修羅讚道:「好啊!老先生原來既愛品酒,又好作對。真雅致高人也。」

 

老修羅笑得合不攏嘴,露出兩排獠牙來道:「不敢、不敢。小小嗜好,也稱不上什麼高低。只是曾有朋友好事,給老朽上了個雅號,倒也謬讚了老朽這兩嗜好。」莫虔喝了人家好酒,自當湊趣,問道:「卻不知是什麼大號?想來必是好聽得緊。」那修羅撫撫一頭沖天髮,晃晃腦袋道:「便是『瓊漿玉釀對穿腸』了。」

 

眾人大笑,皆呼好號。岑玫道:「作對子作到腸子都穿了,卻是何故?」修羅道:「那是朋友誇張比喻,在說老朽好對成痴,與喝酒一般的上癮,終也會成穿腸毒藥。」莫虔道:「老先生之友說得卻也不差,凡事太過,終究是不好的。」

 

老修羅不茍同:「好或不好,端看個人。說喝酒傷身,你叫愛喝酒的人不去喝酒,不也折磨人麼?老朽便說作對聯樂趣無窮,一日不作,渾身就像爬滿臭蟲跳蚤一般地癢癢。離世獨居五百年,每天喝酒作對、不問世事,這般快活,豈是不懂生活之人所能享?我看道兄相貌,便知是出生仙族,人說仙族都愛吟詩作對,就不知道兄是否也是此道中人?」莫虔惶恐:「小子才疏學淺,只好說是玩玩,哪敢與老先生並稱同道?」

 

老修羅喝起酒來,對性可就犯了,拉起莫虔手掌便道:「小道兄不必謙虛。老朽孤獨作對五百年,心中可寂寞到底了。難得有幸遇上道兄,這便來玩玩可好?」莫虔喝酒吃小菜,心中也有癮頭,當下點頭說好。老修羅道:「妙極!咱們可從簡單點開始。」當下出題:「我說『上』。」

 

「我對『下』。上上下下,有『上』就有『下』。」

 

老修羅大喜,叫道:「好啊!天底下作對聯的,最工整莫過於此了。」岑玫一旁道:「『上』對『下』,這我也會對。」老修羅不管,又道:「再來啦!我說『天』。」

 

「我對『地』。天天地地,有『天』就有『地』。」

 

修羅道:「小道兄喜歡解釋對仗,倒也有趣。我說『飲』。」

 

莫虔道:「我對『食』。飲飲食食……」

 

「我說『好酒』。」

 

「我對『爛腸』。您愛喝好酒,自然有爛腸。」

 

老修羅嘻嘻一笑:「我這幾字連在一塊可是個上聯啊。」莫虔呵呵也笑:「小道這幾字也有得說呢。」老修羅出聯道:「我這是『上天飲好酒』」莫虔子對道:「我對『下地食爛腸』。我沒事飛上天去喝這個好酒,您老先生飛不上去,自可是到地下去吃那個爛腸啦。」

 

老修羅『嘿』地一聲:「瞧不出道兄相貌斯文,說起話來還挺損人的啊?」莫虔子抱拳笑道:「得罪莫怪。此乃對聯之樂趣。」老修羅魔心大悅,喜道:「有趣,有趣!煞桑原下數萬修羅,可沒一個能懂得此樂。老朽今日方知二人對對之妙,真是死了也快活。再來!再來!」

 

你一言、我一語,這一仙一魔文采皆不甚佳,有些對子毫不工整,兩者也不在乎。這一下對上了癮,真所謂俗俚不忌,什麼話都入了對。就聽到:「粗茶淡飯  不羨豪門有魚有肉」「錦衣玉食  莫想公堂無法無天」「烽火連天  一將功成萬骨枯」「浮屍遍野  百魔禍世昌生苦」「三妻四妾  還要五個丫環六名小奶  實在貪心」「七葷八素  再加九道鮮湯十味珍果  何只浪費」岑玫本來聽得有趣,待聽到「猴子偷桃  偷出兩粒嫩桃哼哈猛嚎」「老漢推車  推來一臺香車唉呦亂叫」之時,忍不住面紅耳赤,當場掩耳去睡。那木頭人成精已久,卻是戰陣殺場,並非讀書的料,聽了半天聽不出個趣味,便跑去岑玫腰間縮了起來。便只那幻乾坤不信修羅底細,在旁一路悶悶地喝酒,將就聽著。那莫虔與老修羅就著酒意對得性起,直玩到月落西山、酒盡燈滅,這才意猶未盡,雙雙趴在桌上入夢繼續對去。幻乾坤不敢大意,兩眼直盯著修羅猛瞧,深怕他夜裡起心加害。這麼小心防範了一整夜,老修羅動也沒動一下。幻乾坤嘆口氣,閉上眼睛休憩片刻,天色已經明了。

 

老修羅一早爬起,待眾人睡醒,笑嘻嘻地自門外提了兩大桶水,敢情是昨晚大雨接來的,往地上一放,招呼眾人洗臉爽神。入得廚房,暖了鍋剩粥,打些小菜,又讓眾人飽食一頓。眾人大謝,賓主盡歡,這才送到門外,大笑作別。

 

幻乾坤眼看老修羅熱心待客、全無圖謀,心中一口氣實在憋不住,終於出口問道:「好魔頭,便算老道無禮,非要問上一問。你究竟什麼道理,竟然不行害人之事?」莫虔等聽聞此無禮之問,都道老修羅要發火。卻見那修羅並不在乎,只笑道:「幻乾坤道兄,老朽聽聞那重陽大仙視惡如仇,心性卻過於主觀急躁。想來你跟著重陽千百年,也沾染了這份壞處。仙道之中,亦有沉淪,難道魔族裡面便不能有好人?」

 

幻乾坤重言道:「當年涿鹿大戰,那八十一名天魔眾殘殺眾仙過半,崑崙仙境因而蕭條千年。你道這樣還能有好魔?」

 

老修羅無奈嘆息:「可憐煞桑努力千餘年,始終不能化解此根深蒂固之恨。老乾坤,涿鹿大戰之時你尚未成精,如何卻這般耿耿於懷?」

 

幻乾坤語塞,修羅又道:「所謂『性相近,習相遠。』我們魔族之中或許本性皆惡,但教後天習之、奮力改之,未嘗不能去惡向善。你這夜明珠修行上千年,為何連此等小節都不能看破,只是一味地一廂情願、一視同仁?」

 

幻乾坤若有所悟,問道:「難道閣下竟已入仙?」

 

老修羅搖頭道:「未曾入仙。但叫心無魔念,能離塵世,便夠快活。又何必定要入仙求煩惱?」

 

岑玫問莫虔道:「何謂入仙?」莫虔解釋:「修仙之人,難抗魔念而為魔所獲,稱之為『入魔』。而魔道中人抵不過心中善意而近仙道,便叫做『入仙』。不論入仙入魔,皆不容於同類之間。一旦發現,定頃全力而伐之,誓喪其命而後快。不過仙族入魔易,魔族入仙難。我老師曾經提過此事,卻沒能舉例說明。到底天下是否真有入仙之事,莫某實在不知。」

 

老修羅眼望莫虔,語重心長道:「莫虔兄弟,老朽看出你身懷精湛道術,可比你作文章的功夫厲害得多。年紀輕輕有此修為,可要小心萬萬不可自尊自大。煞桑原乃我族根據,你想在那裡惹事絕討不到好處。莫怪老朽多事,敢問小兄弟此行煞桑原究竟所為何來?」

 

莫虔對老修羅頗有好感,又見幻乾坤不加阻止,便即坦言:「為救朽夷老仙。」老修羅思量片刻道:「救朽夷老仙不難,然則諸位不熟門路,想要誤打誤撞,卻也非易事。」莫虔道:「小子膽大心不細,正想請教老先生關於煞桑原概況。」

 

老修羅看天不語,須臾步入屋內,取出紅紙毛筆各一,邊繪圖道:「朽夷老仙此人,說好聽的是玩世不恭;說難聽點,形跡鬼祟、意向不明。那崑崙老祖早知朽夷老仙被囚於煞桑原,卻遲遲不肯派仙來救,便是因為不解其心。莫虔兄弟放了他出來可未必是福。然則修羅境地關了神仙,總老是個隱憂禍源。今日適逢其會,老朽便幫一幫各位也是無妨。」將紅紙塞與莫虔道:「此乃煞桑原概圖,圖中未繪之處,諸位萬萬不可接近,否則必惹殺生禍。」

 

莫虔謝過,修羅又道:「煞桑沒後,我族分派爭權四百年,紛紛擾擾,元氣大傷,如今只剩湛酆、焚煞兩派獨大,眼下正是關鍵決勝時刻。各位要救朽夷老仙,如今時機是再好也不過了。既有幻乾坤法力相隨,汝等自當幻化以入。須得謹記,湛酆一派以殘陽為記,焚煞之流以圓月作旗。若是不慎遇上這兩派修羅,還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莫要大打出手,敗了行藏,到時能否生離,只看造化了。」

 

莫虔深深一揖,感激道:「老先生仗義相助,小子等深感大德。」

 

老修羅回揖,笑道:「莫虔兄弟多禮了。莫再稱我老先生,聽來怪可笑。若是朋友,便叫老朽對穿腸便是了。」

 

眾人大笑,正待作別,幻乾坤卻問道:「道兄法眼精深,視世甚明,必定不是無名之輩。遲遲不肯以真實姓名告知,是否太過見外了?」

 

老修羅凝望幻乾坤,微微笑道:「老朽一生為名所累,好不容易離世偷閒,乾坤兄又何必定要知道過去事?」

 

幻乾坤搖頭笑道:「道兄願意說便說,不願意說我等自然不敢勉強。只是能拋去過去姓名,可拋不去曾經一生啊。」

 

「好,也有道理,說不拋便不拋。」老修羅道:「老朽賤號瓊惡。」

 

幻乾坤訝道:「便是蚩尤親創天魔眾之首大將瓊惡?」修羅道:「是我。」幻乾坤驚訝無言,莫虔接道:「傳說瓊惡於涿鹿大戰便已戰死……」修羅道:「老朽率眾敢死殿後,但也不是必死。當年軒轅大軍急著追趕煞桑,老朽在屍堆裡昏了九日,無人理會,終究還是活了過來。」

 

「竟有此事?」幻乾坤再問:「然而蚩尤以人慾蠱惑天魔殘眾,道兄卻如何不似煞桑一般化身慾魔?」瓊惡道:「煞桑兄弟日理萬機,心力交疲,無力抗慾。老朽卻是無事一身輕,自五百年前身受人慾糾纏,便即當機立斷,歸隱荒原,專心吟詩作對,斷絕俗世塵根。煞桑遺言囑咐老朽代其位而立,可惜我不識大體,不願步其後塵,這才導致四百年來煞桑原下殘殺同族之亂象。」

 

幻乾坤一揖到底,誠道:「道兄能捨前孽,不願繼續為魔,朽夷甚幸,朽夷甚幸。老法寶一夜無禮,這便與您陪不是了。」

 

瓊惡攙起幻乾坤道:「好說,好說,乾坤兄不必多禮。然則老朽不願修仙,更不想與本族為敵,此番相助,也僅能到此為止。」他自頭上拔下四條雲絲魔髮,交與莫虔道:「老朽再送各位四根頭髮,一人帶一根在身上,不管仙氣、人氣盡皆隱去,輔以乾坤幻化,如此行走修羅境地便可容易許多。」

 

既得此等寶物,岑玫與木頭人自可同行入煞桑原。莫虔等再三道謝,終於別過瓊惡,向那修羅境地疾疾行去。身在空中,落下一詩,詩云:

 

荼毒沙場趕狼煙,一朝頓悟觸真天;

往業已隨故名逝,世間隱逸穿腸仙。

 

瓊惡獨立小屋前,眼望北方天,苦笑自言:「對穿腸若真成了仙,只怕當真便要萬劍穿腸而亡。莫虔小兄弟贈詩之意雖美,老朽卻是無福消受的了。他日有緣再見,還是玩玩對聯了事唄。呵呵呵呵……」

 

畢竟不知此行煞桑原如何,救不救得朽夷老仙,且聽下回分解。

繼續閱讀下一回 

支持創作,付費訂閱最實際。歡迎訂閱繆之谷:https://www.patreon.com/musevale?fan_landing=true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戚建邦 小說
    全站熱搜

    戚建邦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