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失控的案例
我放下酒杯，心情大好，正在考慮是不是該請大家免費喝一杯的時候，突然看見店門開啟，一名白種女子走了進來。對方容貌清秀，金髮披肩，雖然不是絕色美女，但也令人眼睛一亮。她身穿牛仔褲，綠毛衣，脖子上圍了一條紫圍巾，手中提著黑色大外套。整體而言，穿衣品味似乎不太符合她的外貌。她目光閃爍，左顧右盼，不過不像是在找人，比較像是過度緊張，極度缺乏安全感的樣子。
她之所以吸引我的目光，是因為我強烈的認為我認得她，只是不記得在哪裡見過而已。或許她是一名許久沒來光顧的熟客？我最喜歡讓許久沒來光顧的女性熟客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了。我跳下高腳椅，朝向對方迎去。
「歡迎光臨凱普雷特。」我笑容滿面地道。「小姐請問幾位？」
「一位。」
「這邊請。」我說完領著她走向展示櫃附近的一張雅座。「小姐有來過嗎？」
「好像……」她眉頭輕皺，似乎不太清楚自己有沒來過。接著她搖了搖頭。「沒有。」
我心裡奇怪，一邊幫她拉開椅子，一邊趁機端詳她的容貌。越看越眼熟，我肯定認識她，就是想不起來。「小姐需要我跟你介紹一下我們的餐點嗎？」
對方抬頭面對我，臉上同時浮現怯懦以及迫切的神情。「我……我想找傑克‧威廉斯先生，你可以幫我轉達嗎？」
我微微一愣：「請問小姐芳名？」
「我叫瑪莉‧康芒。」
我心中感到一陣訝異，不過臉上不動聲色。我想起她是什麼人了，但並不是因為她自報性名的原故。我想起她，是因為她根本不是瑪莉‧康芒。我一直認不出她是因為印象中的她不是如此缺乏自信的人。我印象中的她應該是一個容光煥發的時代女性才對。
「我就是傑克‧威廉斯。」我說著一邊在她對面的座位上坐下，一邊朝向酒保比個手勢。「康芒小姐找我有什麼事嗎？」
「威廉斯先生……」她顯然沒想到我就是她要找的人。「我……我……我……」
「妳好像很緊張？」我滿臉誠懇地道。「不要緊張。放輕鬆一點。這是一個輕鬆的地方。」女服務生端了兩杯啤酒上來。我跟她笑了一笑，然後又轉向瑪莉‧康芒。「先喝點酒。妳喝啤酒吧？」
瑪莉抓起酒杯，咕嚕咕嚕喝下半杯。她放下酒杯，神情稍微緩和一點，然後看著我，說道：「有人叫我來找你，說你可以幫我。」
我點頭。「先說是怎麼回事。」
瑪莉遲疑片刻，說道：「我的事情……不太符合邏輯。事實上，我很懷疑我是不是瘋了。但是……但是有人說你能幫我。你為什麼能幫我？」
「我也不知道呀。」我安撫她道。一般來講，這種時候我會以伸手握住她的手掌之類的方式安撫。但是眼前的情況不太尋常，我也太敢輕舉妄動。「妳總得要先把事情說出來，我才知道有沒有辦法幫妳呀。」
瑪莉點了點頭。「我只是怕你……把我當成瘋子。」
「相信我。能在這種地方開酒吧的人絕對不會輕易把人當成瘋子。」
她勉強擠出一點笑容，深吸一口氣，開始述說她的故事：「我是紐約大學英國文學系的教授……」
半個小時之後，她把自己一生的故事通通說完。期間我一直用心聽著，儘管臉上沒有表現出來，但是心裡可是越聽越嚴肅。因為這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她說完之後，拿起酒杯繼續喝酒。不過這一次不像剛剛那樣豪飲，而是一口一口慢慢喝，顯然把事情說出口之後令她比較舒坦一點。我等她喝到一個段落，揮手叫服務生過來幫她續杯。
「你覺得我瘋了嗎？」她問。
我搖頭。「我覺得妳遇上了一個難題。」
「那個人為什麼叫我來找你？你該不會是心理醫生吧？」
我兩手一攤：「我可不會什麼墨跡測試。」
「那你能夠如何幫助我？」
「妳覺得妳需要的是心理醫生嗎？」
她神色迷惘。「我不知道。」
「這樣吧。」我點點頭。「首先我們弄清楚一件事情。妳到底希望我幫妳什麼？是要我找回狼牙棒，送回奧林帕斯？還是要我殲滅邪教恐怖分子幫妳報仇？」
瑪莉張口難言，顯然是因為這種話在別人口中聽來實在荒謬無稽的原故，但偏偏我又是依據她的故事問出這個問題。「我……」她神情苦惱。「我不知道。我想我最……最迫切想要知道的是，我到底是不是瘋子？」
我凝視著她無助的神情，緩緩搖一搖頭。我想她應該不是瘋子，但是我又很難跟她解釋她為什麼不是瘋子。「康芒小姐，我可以告訴妳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但是我所說的話可能會讓妳認為我是瘋子。」
瑪莉眨眨大眼，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你剛剛說叫妳來找我的那個男人叫什麼名字？」
「約翰‧歐德。」瑪莉道。「你知道他是誰吧？」
「沒有聽過。」我搖頭說道，過了一會兒，我問：「妳說他交給妳一本莎士比亞的日記本？我可以看看嗎？」
瑪莉二話不說，從皮包之中拿出一本筆記本。封面皮革斑剝，顯然年代久遠。我捧在掌心，面露微笑。沒錯，這就是莎士比亞的日記本，而且是他在行蹤成謎的歲月裡所寫的日記。所謂行蹤成謎的歲月是指西元一五八五年到一五九二年莎士比亞下落不明的一段時期。莎翁此人的生平就屬這幾年最為神秘，沒有任何史料可以證實他在那段日子之中發生過些什麼事情。有人說他因為犯下盜獵的罪行而遠走避禍；有人說他去某某學校當校長；也有人說他那段時間都在一邊混劇場一邊兼差當馬伕。總而言之，沒有人知道真相，只知道當他再度出現於歷史上之時，整個人脫胎換骨，文筆大進，隨即展開了創作生涯的高峰期。
這樣的一本日記，對莎翁發燒友而言自然是稀世珍寶。我當年花了許多精力才得到它。可惜不知道是受了詛咒還是怎樣，歷任收藏此日記的人都沒有辦法留得住它，我也不例外。當年我能夠保有它一個月，已經算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妳看過這本日記了嗎？」我一邊將日記翻到被撕掉的幾頁的部分，一邊問道。
「看過了。」瑪莉點頭。「這真的是莎士比亞的日記嗎？我是說，為了尋找自我而隱居深山？我沒有聽說莎士比亞做過這種事情。還有那支莫名其妙出現的鵝毛筆……」
我揮手打斷她：「不是莫名其妙出現，而是記載他獲得鵝毛筆的過程被人撕掉了。」
「但是那不過是一支筆，怎麼可能像日記上記載的那樣……」
我微笑道：「那也不過就是一根狼牙棒，怎麼可能像妳說的那樣威力無窮？」
瑪莉‧康芒啞口無言。
「康芒小姐，一顆手榴彈在妳的嘴裡爆炸，偏偏妳還能坐在這裡跟我喝酒聊天。」我盡量露出誠懇的神色。「我認為到了這個時候，妳應該要放開心胸，接受一些比較……需要發揮想像力的東西？」
瑪莉想了一想，說道：「好吧，比如說？」
「比如說，日記之中提到的鵝毛筆，我們稱之為莎翁之筆。」
「『我們』是誰？」
「後世研究莎士比亞的發燒友。」我道。「當然關於莎翁之筆的傳說不被正統文學家或歷史學家接受。不過我們倒無所謂，反正那是他們的損失。」
「喔。」瑪莉一片茫然。「那莎翁之筆怎麼樣？」
「這本日記，」我拍拍手中的日記。「唯一的遺憾就是少了這幾頁，導致我們沒有辦法知道到底莎翁之筆從何而來。我這些年，只要有空，還是會想辦法追查這幾頁手稿的下落。不過一般相信這幾頁手稿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總而言之，這本日記的價值在於它讓我們肯定了莎翁之筆的存在，並且指出了一個追尋的方向。它是一個大拼圖的第一塊碎片；一段奪寶旅程的最初起點。」
「奪寶？」
「是呀。」我點頭。「當年我走遍歐洲各地，追尋莎翁之筆。妳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這支筆呀。那感覺大概就跟妳在史詩之中追查奧林帕斯神域的位置差不了多少。」
「你找到這支筆了？」
「沒錯。」我嘴角上揚。「不過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支筆就跟這本日記一樣，沒有人能夠保有它太久。」
「所以筆現在也不在你手上。」瑪莉微感失望，跟著又搖起頭來。「這支筆跟我現在的情況有任何關係嗎？你為什麼要提它？」
我再度開口之前，女服務生來到我的面前。「經理，保羅叫我跟你說，羅斯先生要走了。」
「謝謝。」我點了點頭，側過身子看向吧台。只見凱文‧羅斯帶著他的女伴朝向大門走去。他的女伴步伐虛浮，顯然已經喝醉了。「去接替吧台，請保羅到我辦公室來。」
我轉頭面對瑪莉。「康芒小姐，我現在有事要忙，妳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跟我來。我們邊走邊聊。」我也不等她回話，當即起身朝向二樓的辦公室走去。她立刻跟了上來。
我邊走邊道：「我有一個比較突兀的問題，妳對於『莎莉‧葛雷特』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瑪莉立刻皺起眉頭：「沒有。那個男的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莎莉‧葛雷特是誰？」
「一個妳應該認識的人。」我道。
她張口欲言，想要追問，但卻沒有問出口。
「我會慢慢跟妳解釋。」我繼續行走。「相信我，我想要跟妳解釋，絕對不會瞞妳的。」我繞過二樓座位區，穿越一道門簾，推開辦公事大門，比個請進的手勢。瑪莉‧康芒走了進去。
我請她在訪客沙發上坐下，接著到辦公桌的電腦鍵盤上按下一個按鈕，桌後的牆壁隔板隨即開啟，露出由十二台液晶螢幕組成的電視牆。我說了聲「酒櫃裡有酒。」然後專心開始研究螢幕中的景象。
我在一個螢幕之中發現凱文‧羅斯扶著女伴走出店門，隨即又在隔壁顯示店門外的監視畫面裡看見兩人的身影。凱文‧羅斯招了一輛計程車，將女伴安置在後座，跟司機交代兩句，拿出兩張鈔票，然後關上車門，計程車揚長而去。
羅斯等到計程車消失在街角之後，低頭看了看手錶，然後信步離開。當他走出畫面範圍之後，我按了個按鈕切換攝影機，畫面隨即轉到十字路口的角度。
瑪莉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你這樣監視客人合法嗎？」
我沒有回頭，依然注意羅斯的動態。「我跟警局報備過了，這裡可以接收到附近兩個街口之內所有監視器的畫面。我們開夜店的總要注意顧客安全，這也算是一種型式的社區服務。」
「所有夜店都有這種服務嗎？」
「不一定。」
羅斯在一條陰暗巷口之外停下腳步，拿出手機播打號碼，不過隨即又放下手機，因為他要等的人已經出現。對方是一名金髮女子，身材略顯豐滿，但是衣著時尚，相貌也堪稱美艷。我看著兩人神色親暱地擁抱接吻，忍不住用力皺起眉頭。
「你不會是在用監視系統抓姦吧？」瑪莉道。「你會不會管得太寬了一點？還是你兼營徵信業務？你是偵探？那個人是因為這樣才叫我來找你的？」
「也算也不算。」我道。
這時辦公室門上傳來敲門的聲響。我說了聲「請進。」房門隨即打開，酒保保羅走了進來。
「老闆。」他道。
我一邊揮手招呼保羅過來，一邊轉動控制台上的滾輪，將監視器的畫面停格，然後拉近金髮女子的臉部特寫。「保羅，你上次看到跟羅斯先生在一起的是這個女的嗎？」
保羅仔細看了螢幕幾秒，搖頭道：「不是。」
「你肯定？」
「肯定。」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低頭沉思，沉默不語。片刻之後，我拉開辦公桌後面的皮椅，比個手勢請保羅過來坐下。「我想該是深入調查這件事情的時候了。」
保羅坐了下來，拉開鍵盤跟滑鼠，一邊操作一邊問道：「要我連接警方的資料庫？」
我點頭：「你上次說有個警察在吧台跟你提到最近附近的失蹤人口有增加的趨勢？」
「是。我登入紐約警方的系統查看看。」
我感覺瑪莉對我靠近了一點，顯然被我們的談話以及電腦螢幕上的內容所吸引。「登入警方系統？」她問。我點了點頭，不過沒有進一步為她解說為什麼保羅可以登入警方系統。簡單地說，他不是生下來就在我店裡當酒保的。
「好了。蘇活區這兩月來共有四十二個失蹤人口。」
「設定搜尋條件，白種人，女性，金髮，年齡在二十到四十之間。」
保羅設定條件，接著說道：「七個。」
「叫出照片。」我跟瑪莉都湊了上去。「有沒有你看到的那個女的。」
保羅看了螢幕幾秒，深深吸了一口氣，指著左下角的一個失蹤人照片道：「是她。瑪莎‧寇蒂斯。」
保羅叫出瑪莎‧寇蒂斯的資料，接著抬起頭來看我。我凝視著他。瑪莉則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保羅。最後我們三個人的目光全部回到螢幕之上。
數秒之後，瑪莉率先打破沉默。「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保羅對著螢幕上的照片搖頭。「妳認為我們在說些什麼？」
「幾乎可以肯定又是一個失控的案例。」我拍拍保羅的肩膀，拉開抽屜取出一個耳塞式對講機塞入左耳，對著瑪莉說道：「我認為這些女人已經不在人世，剛剛監視器上的那個女人也岌岌可危。」我拍拍耳朵裡的對講機，輕聲道：「試音，一二三。」
保羅點頭：「大聲又清楚。」
我拉開辦公桌下方的大抽屜，自裡面拿出一個側背式的大背袋，背在肩膀上。拉開拉鍊大略檢查一下其中的裝備，最後拉回拉鍊，對瑪莉‧康芒道：「妳要跟我來嗎？」
瑪莉‧康芒瞪大雙眼，眨了一眨，接著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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