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尼的書房

「荷米斯……」

「我不是荷米斯。」

「荷米斯……」

「我已經很久沒用那個名字了。我叫亞奇斯。」

「荷米斯！荷米斯！」

「閉嘴！」

「時間到了！荷米斯！」

「喝」地一聲，亞奇斯在滿頭汗水之中醒來。他喘了兩口氣，看向站在床前的女子。女子說道：「亞奇斯？你做惡夢嗎？」

亞奇斯點了點頭，笑道：「最近老是這樣，沒嚇到妳吧？」

女子幫亞奇斯取來衣物：「時間差不多了，亞蒙他們已經在外面等你開會了。」

「這些傢伙，又來老調重彈。」亞奇斯跳下床來，一邊穿一邊說道。「我們會名都叫『濟貧會』了，難道做得還不夠多嗎？他們到底想怎樣，學人家參戰？」

「亞蒙的弟弟戰死特洛伊，他會想要做得更多也是人之常情。」

「我是很同情他。」亞奇斯穿好衣物，拔起插在桌上的匕首裝入腰間皮套。「但是要搞清楚我們的身分以及能力。打仗那種事情……」他說著搖了搖頭，推開房門，走入外面的大廳。

外面是一間酒館大廳，不過此時沒有外客，所有座位都坐滿濟貧會的成員。一名身材魁武的男子站在場中，一看亞奇斯出來立刻揚起雙手，所有人當場安靜下來。

「亞奇斯。」男子說道。

「亞蒙。」亞奇斯跟對方點頭，然後走到他的面前，隔著一張桌子站好。「今天找大家來，開會是有主題嗎？」

「有。」亞蒙道。「亞奇斯，多年來你領導濟貧會在底比斯犯案，劫富濟貧，受惠的窮人不少，會員也越來越多。這些事蹟，大家都很感激你，也很信任你。但是如今希臘城邦與特洛伊交戰已經將近十年，底比斯窮兵黷武，根本沒剩下多少富人可以劫來濟貧。再說，富人們大部分都懂得共體時艱，時常施捨窮人飯菜。在這種情況下，我不認為我們應該繼續打家劫舍。」

「不打家劫舍你要幹嘛？」亞奇斯問道。

「我們會員訓練有素，人人都有深入敵後製造破壞的實力。我認為我們應該支援前線，為希臘盡一份心力。」

「我們是烏合之眾。」亞奇斯道。「根本上不了戰場。你叫他們去特洛伊，簡直跟送死沒什麼兩樣。」

「你為什麼這麼消極？這麼急著否定一切？」亞蒙大聲問。「我們的實力難道真有這麼不堪？沒有試過怎麼知道？沒有試過怎麼對得起良心？」

「試過之後，性命也丟了，還管什麼良不良心？」

亞蒙一拍桌子，抓起亞奇斯的衣領叫道：「你當然不管良心了，誰不知道你是個沒有良心的人？」

亞奇斯右手一繞，抓起亞蒙的大拇指用力一拗，亞蒙登時向旁摔去。他身體尚未著地，膝蓋已然彎曲，腳尖在地上輕輕一點，隨即站起身來，指著亞奇斯說道：「你說不過我就要動手是嗎？今天我們這麼多人在場，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就算你能將我殺了，難道還想以力服眾嗎？」

亞奇斯環顧四周，發現在場會眾都對亞蒙報以同情的神色。他也不以為意，直言道：「衝動是會害死人的。我知道你滿腔熱血，只想為弟報仇；我知道在座很多人都有一樣的想法，都有相同的血仇。但是我們是暗中來去的盜賊，不是明刀明槍的戰士，臨陣交鋒的訓練我們從來不曾受過。真讓你們去了前線，不是送死還是幹嘛？再說，特洛伊人跟希臘有什麼深仇大恨？他們拐了斯巴達的皇后關我們什麼事？海倫是天下第一美女那又如何？又不是我們摸得到、玩得到的女人。我們幹麼為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女人付出性命？」

會眾之中有些人開始竊竊私語，顯然認同亞奇斯的話。

「自私！」亞蒙卻道。「我沒你那麼自私！我的親友、我的同胞在外受苦，我絕對不能作視不管。」

「那你自己去救他們呀。」

「我一個人去有什麼用？」

「所以你就要找大家一起去送死？」

「我……」

酒館大門被人撞開，一名男子闖進來大叫：「不得了了！娜妮薇雅出事了！」

所有人豁然站起。亞奇斯一個箭步衝到來人面前，迫切地問道：「人在哪裡？出了什麼事？」

來人道：「她跑去暗影洞中想要偷取日光手鐲，現在已經被守門的巨蛇趕入城東的大溪谷去了。」

亞奇斯一拳打在亞蒙胸口，叫聲：「都是你的錯！」接著衝出酒館，直奔大溪谷而去。亞蒙自地上爬起之後，帶領濟貧會眾人也隨後跟去。

數日之前，底比斯城中富商聯合請了亞蒙赴宴，提議到只要濟貧會幫他們取來日光手鐲，他們就將財產的一半分出來救濟貧民，並且負責軍資，送任何想要支援特洛伊的人上戰場。亞蒙將此提議交與亞奇斯，不過亞奇斯一口回絕。他可不像亞蒙那般天真，那般報仇心切。在他看來，這擺明是要引誘自己出來的陷阱，城中富商絕對不會那麼好心。

如今既然娜妮薇雅遭受巨蛇追殺，這一切顯然都如亞奇斯所料，乃是事先安排好的陷阱。亞奇斯心痛如刀割，邊跑邊在心中破口大罵。娜妮薇雅乃是他的摯愛，也是希臘首屈一指的女神偷。本來他們兩人分享共同的理念，創立了濟貧會，意欲藉此平均財富，讓人人有書念，家家有飯吃。但是到後來娜妮薇雅漸漸發現亞奇斯純以偷盜為樂，胸中沒有絲毫大志，劫富濟貧只是因為他花不了那麼多錢罷了。娜妮薇雅愛煞了亞奇斯，卻又不願將終身託付給如此無賴，於是在幾番掙扎之下，終於決定離開他的身邊。亞蒙想要帶領濟貧會上戰場，這件事情娜妮薇雅是站在亞蒙那一邊的。不過她並不是想要幫助希臘奪回天下第一美女，她只是想要藉由參戰激勵亞奇斯的內心而已。她認為亞奇斯與眾不同，只要有心必定能成為有頭有臉的希臘英雄。她不要看到自己的愛人終其一生都只是個盜賊團體的首領。

於是她不顧亞奇斯反對，出面偷取日光手環。想不到富商早在暗影洞中埋伏了機關、猛獸以及巨蛇。她花了三天三夜的時間，拆解了無數機關，擊殺了許多猛獸，手環已然到手，但最後終究還是逃不過巨蛇的目光。此刻她且戰且退，已被逼入溪谷之中，眼看是再也撐不了多久了。

亞奇斯疾馳如風，很快就趕到大溪谷上。他站在懸崖之旁向下看去，只見情勢十分危急，娜妮薇雅傷痕纍纍、衣衫破碎，手中的匕首根本刺不進巨蛇身上的鱗片。巨蛇吐信，嘶嘶作響，即使在數百呎外的懸崖上依然清晰可聞。亞奇斯大罵一聲，無法繼續掙扎，當即拔起匕首，縱身跳下懸崖。

這一跳數百呎高，凡人絕不能活。亞奇斯急速下墜，身體逐漸綻放出詭異的光芒，彷彿其腳上長出兩道光翼一般。他在巨蛇身旁穩穩落下，挺出匕首橫切縱砍，不多時便將巨蛇身上的鱗片全部拆下，接著將其開腸破肚，甩到一邊。

亞奇斯收起匕首，奔到娜妮薇雅身邊，蹲下身子抱起愛人滿是鮮血的身軀，叫道：「娜妮薇雅，醒來！娜妮薇雅，快醒來！」

娜妮薇雅張開雙眼，發現自己身處亞奇斯的懷中，笑道：「你……來救我了。」

亞奇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娜妮薇雅隱約看見胸口顯現光芒，於是低頭看去，發現亞奇斯右手發光，貼在自己胸前。她問：「我好像看到你拿了一團東西放入我的胸口，那……是我的心嗎？」

亞奇斯嘆口氣，再度點頭。

娜妮薇雅滿足似地微笑：「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我的愛，你救得活我嗎？」

「我只是個賊。」亞奇斯道。「我所能做的，就是偷取一點我自己的生命，放入妳的體內。娜妮薇雅，我可以延續一會兒妳的性命，但是終究是救不了妳的。」

娜妮薇雅伸手摸著亞奇斯的臉龐。「不妨。你在巨蛇口中救了我，你是我的英雄。你是我的最愛。能死在你的懷裡，我很開心。」

「我知道我讓妳失望。我知道妳認為我沒出息。我不敢求妳諒解，但是我很想跟妳分享我的世界。我一直都想告訴妳，只是我沒有膽量。」

娜妮薇雅露出鼓勵式的目光，說道：「告訴我吧。」

「我擁有不死之身，已經存在世間數千年。我乃是宙斯與泰坦邁雅的兒子，名叫荷米斯。」荷米斯看著娜妮薇雅的反應，繼續說道：「我一出生就偷了阿波羅的牛，惹來太陽神的憤怒，只好假裝死亡，逃離神界。我在凡間遊走，逍遙自在，並不為失去神格苦惱，反而覺得這才符合我的本性。然而我畢竟不是凡人，雖然能夠融入凡人的生活，但是每每到頭來總是一場空。我的朋友總會年華老去，但是我不會；我的愛人總會凋零死亡，但是我不會。原先我大鳴大放，敢愛敢恨，但是最後終將面對一襲黃土。我的愛隨風逝去，我的情長埋地底。漸漸的，我學會讓自己不要付出感情。我每到一個地方，最多只待十年。我會縱情聲色，卻不會處處留情。每當人們開始注意到我的青春永駐，我就會放下一切，離開一段生活，改名換姓，繼續浪子漂泊。」

「但是你在底比斯已經待了十五年了。我沒看到你縱情聲色，只知道你全心全意地對我一人。」

荷米斯淺淺一笑，說道：「妳是我最近兩千年裡唯一愛得無法自拔的女人。我好幾次想要丟下一切，一走了之，但是我始終做不到。我愛妳，娜妮薇雅。我對不起妳。」

娜妮薇雅搖頭：「答應我，我的愛，答應我不要作一個普通人。我並不是真的想要逼你參戰。我只是不想見你沒沒無聞。你是宙斯之子；你是盜賊之神。你應該為我輩立下榜樣，不要只是為了一己之私，總要運用專長回饋世界，造福人群。」

「好，我答應妳。」

娜妮薇雅開懷一笑，噘起雙唇與荷米斯深深一吻，然後閉上雙眼，說道：「可惜你是不死之身，看來，我在亡者的國度是等不到你了。永別了，我的愛。」

荷米斯緊緊擁抱著她的屍體，靜靜地坐在原地。他緩緩搖晃，緩緩搖晃，想要逼出自己許久不曾抒發的情緒。他已經兩千年沒有愛過，也兩千年沒有哭過了。他看著愛人的臉龐，感受洶湧的波濤不斷侵襲自己寧靜的心房。天色暗了，屍體涼了，最後一道陽光隱入西山之後，他的眼中終於落下一滴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