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真君人劍合一，化作一道劍光直刺而來。此劍又快又勁，威力無窮，帶來前所未有的壓迫感，幾乎逼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心驚膽跳，說什麼也不敢不動手，本能性地翻身而起，連滾帶爬地向旁避開。就聽見刷地一聲，我的背心涼颼颼地，一大塊布已經不翼而飛。我冷汗直流，不敢怠慢，正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大同真君已經迴劍而來，絲毫不給我任何喘息機會。看來對他而言，跟我過招算是天地之間最兇險的事情，一點也不敢鬆懈。我左閃右躲，每一劍都險險避過。走上十招之後，身上已然衣衫破碎，血跡斑斑。雖然都是皮外傷，但是繼續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只可惜每避一劍都需要花費我全副精力，根本沒有機會靜下心來思考對策。
正做沒理會處，耳中傳來雙燕的聲音。「靠到螢幕那邊去。」
我不假思索，立刻照她的話做。三劍之後，我背靠一台螢幕之前，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突然之間，我背上一緊，已經讓螢幕之中伸出的玉手抓個正著。我身體再度離地而起，竄入螢幕之中，然而就在此時，大同真君走到隔壁另外一台螢幕之前，一把伸入螢幕之中，硬生生地將雙燕給抓了進來。
雙燕跟我擦身而過，驚鴻一瞥，嫣然一笑，簡直在跟我作出最後告別一般。我大吃一驚，出手想要抓她，身體卻已離開大同洞，墜回金光陣中。我翻身爬起，看準攝影機又要衝去，卻聽見啪擦一聲，攝影機爆出火光，鏡頭已然損毀。
「雙燕！雙燕！」我不斷拍打耳中耳麥，急切地叫喚她的名，卻聽見耳中傳來大同真君的聲音。
「妖孽，妳竟敢捨身救這魔頭？」
「真君說話必須算話。你說只要他能走出大同洞，你就不再管他。」
「妳……」
「真君放過他吧，小妹願以一死抵命。」
「那妳就去死吧！」
嘶……
我的耳中只剩下一片雜音，數秒之後，雜音消散，什麼都聽不見了。我咬緊下唇，渾身發抖，淚水決堤，腦中紊亂。事情不該是這個樣子。我應該挺身而出，擊倒師父，這樣雙燕就不會落到這個下場……但是……師父豈是我說擊倒就擊倒的？我如果連師父都對付不了，要怎麼對付吳子明？我……我不能繼續侷限在陳天雲這個身分之中。我不能繼續顧念舊情。我必須投入博識真人的話，將這一切當作虛構世界，免除個人感情。不然我成不了事的。
但是能夠做到不念舊情，我還能算是人嗎？我跟吳子明又有什麼分別？
我腦後寒毛豎起，一股殺氣到來。我急忙轉身，只見劍光四起，避無可避。我雙掌一推，凝聚賽飛羅擋在身前。就聽見轟然一聲巨響，身體在強烈撞擊之下騰空而起，撞穿身後房門，跌入陳天雲的辦公室中。我爬起身來，拍拍破碎的衣衫，透過門框瞪視站在走廊另外一邊的吳子明。
「道德天師呢？」我冷冷問道。
吳子明哈哈大笑，右腳一提，將軟癱在地的道德天師舉在手中。「現下還沒死。只要你交出莎翁之筆，我就饒他一命。」
我看看道德天師，又看了看他，說道：「等你破了金光陣再說。」說完催動陣法，走廊之上金光大作，雷聲隆隆，再也聽不見吳子明的說話，看不見他的身影。
我轉過身去，走到我的辦公桌前，拔下連接電腦上的鍵盤，自抽屜裡取出另外一塊陳舊的鍵盤插上，然後開啟電腦。鍵盤上的小綠燈一亮，回憶立刻從我腦中爬出。那是屬於真實世界的記憶，不為人知的記憶，證明博識真人所言不虛的記憶，再度顛覆我的身分的記憶。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一切，終於知道自己是誰。
莎翁之筆變化無窮，最古早的時候曾以鵝毛筆的形式現世，其後在不同創作者的手中轉化為鉛筆、蠟筆、炭筆、毛筆、鋼筆、原子筆、水彩筆等。進入電腦年代之後，用筆的人越來越少，創作的平台逐漸轉移到電腦之上，莎翁之筆偶而也就會以數位筆、觸控筆或是鍵盤的形式現身。我小時候沒下過功夫，寫字很醜，長大之後習慣以電腦打字，所以莎翁之筆就在我手中成為一塊鍵盤。
雷聲之中隱隱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響，顯然吳子明已經祭起翻天印，開始突破金光陣。「來吧，我等你。」我心想。「我一定要讓你為自己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鏡子越碎越多，金光越來越暗，我終於開始慌了，因為電腦還在啟動，跑了一分多鐘竟然還沒有跑到登入畫面。我頻頻回頭看向門外的金光，隱約已經可以看見吳子明的影子。登入視窗出現了，我立刻以後門帳號登入。但是登入之後，系統還在慢吞吞地載入預載程式！我額頭上冒出斗大的汗滴，手指不斷抖動。眼看硬碟讀取燈閃動間隔拉長，我立刻移動滑鼠，執行文書處理程式。就在此時，門口金光消逝，許多玻璃碎片對我直灑而來。我雙手離開鍵盤，轉身接下碎片，一看吳子明子已經破了金光陣，笑吟吟地站在辦公室門口。
「好險呀，幸虧讓我趕上了。」吳子明氣息微喘地笑道。「原來以前我老叫你換掉的古董鍵盤就是莎翁之筆呀。」
「機械式的鍵盤打起來才有感覺。」我目光移向被他踩在腳下的道德天師。「天師，你沒事吧？」
「當然有事啦。」天師氣若遊絲。「不過不用管我，趕快殺了這個魔頭，為民除害要緊。」
「弟子盡力而為。」
吳子明哈哈大笑。「憑你也想殺我？」
我突然移動腳步。吳子明臉色微變。我冷冷一笑，不動聲色。這魔頭今天已經跟博識真人還有道德天師鬥過法，剛剛又在金光陣中虛耗肉身，此刻道法一定大打折扣。加上我積威已久，在他心中存有一個強大的形象，所以才能令他一時膽怯。既然他不打算貿然動手，我心中倒有一點疑慮。
「為什麼？」我問。
「為什麼？」吳子明臉色一沈，笑容盡斂。「打從我修道以來，斬過七百八十頭妖孽，救過五百六十個家庭，摧毀過三台末日武器，阻止過兩次啟示錄浩劫。我活得心安理得，對自己的一生非常滿足。我是台灣人民的大英雄，世界少了我將會變成一個黑暗之地。結果呢？突然冒出一個人，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不是真的，我除的妖不是真的，救的人也不是真的。這個世界以及其中的一切通通都是假的！」
「你難道不曾因為人們的感激而感動嗎？難道不曾因為人們的笑容而欣喜嗎？這個世界夠真實了。」
「真實？虧你說得出口！」吳子明語氣激動。「高鐵左營站過去長什麼樣子你難道沒看到嗎？墾丁在哪裡？你倒是去給我看看！左營以南的台灣是一片荒蕪啊！為什麼？只因為作者沒寫到！我去過大陸，待過上海跟北京，但是我去不了長沙，到不了桂林。為什麼？因為班機客滿，汽車沒油。因為這個世界不讓我去。當我不死心，硬要走去的時候，你知道我看到什麼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永無止盡的漆黑，彷彿通往地獄的道路。」
我張嘴欲言，卻不知道能說什麼。
「所以我要進入真實世界，成為真正的人。」他神采洋溢，充滿希望。「我要打倒真正的邪惡，拯救真正的生命。我可以為世界帶來希望，帶來光芒。我不應該被侷限在這個虛幻的地方。」
我搖頭：「你的道法只有在這個世界有用。離開這裡，你就只是一個普通人。」
「那是你的看法。」他的聲音充滿自信。「但是我認為，真實世界裡既然能夠存有莎翁之筆這種東西，修煉道術絕對沒有不存在的道理。」
我愣了一愣，說道：「就算你對。但是你為了進入真實世界而殺這麼多人，怎麼樣也說不過去。」
「這些都不是真人。我殺得心安理得。」
「你的心靈扭曲，道德淪喪。」我說。「而且你還想殺我。我總是真人了吧？」
他伸手指著我的腦袋。「你是大魔頭。除掉你乃是我輩之人份所應為。」
「哼，講不出道理就給人扣帽子、貼標籤。看來我這個大魔頭是當定了。」我目光移向鍵盤，心知自己沒有可能在他動手之前寫下足夠的描述。「我只有一個問題。是誰告訴你莎翁之筆的祕密的？」
「幹嘛？除掉我之後，還想去除掉她？」
「我是這麼打算。」
「哼哼……」他冷笑。「那要先有本事除掉我才行。」他右腳後踢，將道德天師踹到門外。「來吧。」
我掌中運氣，化出道德天師的桃木劍。「台灣出了你這個大魔頭，死的人可多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有一股想說老派台詞的衝動。「受死吧！」
他十指運起無形劍氣，自四面八方竄來。所謂力分則弱，這十道劍氣雖然令我眼花撩亂，但還不如適才對抗大同真君一道劍氣來得可怕。我前閃後躲，迴劍擋格，剎那之間辦公室中傳出一連串巨響。我料得不錯，吳子明受了傷，力量不比神完氣足之時，但是我身上也是大小傷痕無數，比起他來根本好不到哪去。鬥得幾劍之後，他已然察覺力分而弱的缺點，當即收指成掌，十劍化雙刀，攻勢登時霸道起來。我左右支拙，虎口併裂，鮮血長流，眼看再擋幾下就要木劍脫手。我心知不是對手，於是把心一橫，假裝氣息窒礙，故意賣個破綻，露出胸口好大一個空檔。吳子明一看機不可失，右掌中門直進，直挺挺地插入我的心口。
「哈哈哈哈哈……」吳子明一聲長笑，還沒開口囂張，聲音已經啞了。因為我一把抓住他的後頸，死命一拉，就在他手刀自我後背爆出的同時，我的桃木劍也刺穿了他的心臟。
我倆同時噴出鮮血，濺紅對方臉龐。吳子明先是一臉錯愕，跟著滿臉歡暢。「哈哈哈哈哈……」他笑完又咳了一口血，說道：「蠢材，你不過是白白陪上一條性命！這是唐僧之心，又不是我的心臟。你就算把它刺爛了，也不能把我怎麼樣。」
「那麼這一顆總是你的心臟了吧？」
我跟吳子明同時看向門口，只見大同真君跟雙燕並肩而立，就連道德天師也背靠著牆壁坐起身來。大同真君一手舉在臉旁，手掌之中握有一顆緩緩跳動的人心。
「師父！雙燕！」我喜形於色。
「師……師父……你怎麼……」吳子明語音顫抖，心生恐懼。
「哼，」大同真君冷笑一聲。「我早就知道你在暗中監視，乾脆順水推舟，作出一場好戲。若不跟天雲性命相搏，又怎麼能夠騙得過你這畜牲？」
「但是……我的心……」
「蠢材，憑我跟雙燕姑娘聯手，還有什麼找不出來的東西？」真君手掌一緊，吳子明心口大痛，臉上立刻露出痛苦神情。「況且你還藏在天地戰警，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吳子明恐懼的眼中突然泛出淚光。「為什麼？為什麼你老是要幫他？為什麼不肯站在我這一邊？陳天雲到底哪裡比我好？」
「這還用問嗎？」真君搖了搖頭，高舉心臟。「你捨棄了自己的心呀。」
我掌心出力，桃木劍脫手，自吳子明後背穿出，飛越辦公室，釘在大同真君手中的心臟之上。吳子明大叫一聲，拔出插在我胸口中的手掌，雙手緊抱胸前，整個人摔倒在地，再也動彈不得。
我右手一舉，大同真君將桃木劍連帶插於其上的心臟一併丟入我手中。我上前一步，雙腳橫跨吳子明胸口，跪下身去，將桃木劍跟心臟舉在他的眼前。
吳子明看著我胸口的大洞，神情痛苦地問道：「為什麼？你為什麼還沒死？」
「一天下來，我已經聽了好多人說過我不是自己所想的那個人。現在該我了。」我湊到他的面前，說道：「我之所以沒死，是因為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個人。我不是錢曉書，不是陳天雲，甚至不是博識真人口中的天地戰警作者。」
吳子明神色茫然。「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最深沈的惡夢，追殺狂徒的死神。我隨時留意莎翁之筆的動向、歷任持有者的人品、精神狀況，以及所有筆世界中的異常動態。當年你一得知筆世界的祕密，我就已經知道天地戰警的世界有鬼。只是你行事低調神祕，我沒有辦法查出你的身分。為了作者性命安全著想，我跟他掉換身分，化作陳天雲進來查案。想不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竟然受你暗算，失去了記憶，一直搞到三年後的今天才終於揪你出來。」
「你……你就是她跟我警告過的守護者。」
「告訴我，她是誰？」
吳子明滿臉兇狠。「我寧死也不會告訴你。」
我側頭看了看他，發現他的意念堅定異常。「你知道嗎，我相信你。」說著我右手一抖，將心臟一分為二。吳子明張大嘴巴，呼出最後一口氣息，當即氣絕身亡。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