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者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轉頭面對雙燕。「佛說眾生平等，道友卻不肯以真名相告，這不是……看不起老夫嗎？」
雙燕惶恐，連忙道：「不敢，小女姓李名雙燕，真身乃是一隻……」
長者揮手打斷：「就說眾人平等，你我道友相稱，真身是人是燕，又有何分別？」
「真人教訓的是。」
長者站起身來，自石桌上拿起兩只茶碗，來到我們面前。我跟雙燕當即伸手接過。長者道：「兩位遠來是客。一碗清茶怠慢，實在不成敬意。老夫恬居蓬萊山博識天軒，世間道友封我一個博識真人的稱號，名不符實，倒也慚愧。兩位不喝茶嗎？」
我跟雙燕連忙打開碗蓋，將茶往嘴裡送。清茶一入喉，登時仙氣渺渺，通體舒暢，一天下來的疲憊與饑渴轉眼消逝，腦中頓時一片清明，目光突然十分透徹。熟悉的感覺襲體而來，滿腦的回憶呼之欲出。我看著茶面上漂浮的茶葉，心下肯定自己曾經到過此地，見過眼前的博識真人。
我展顏歡笑，對長者言道：「不知道真人能夠幫我弄明白嗎？」
博識真人會心一笑，說道：「原來道友有所求而來，還請進來說話。」說完帶領我們步入紅門，進入博識天軒。
天軒之中，十分樸實，只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洞，洞內種有一棵梅花樹，樹旁擺著一墫小火慢燉的藥爐，再過去就是一間舒適愜意的小木屋。真人推開木門，進入小屋。屋內沒有隔間，乃是一座小廳堂，中央擺有一張木桌，三張木椅。我們三人分賓主坐下，博識真人隨即泡上茶來。
「道友想問什麼？」真人問道。
「我想知道我……」我說到一半，突然遲疑。我心裡有太多事情想問，根本不知從何問起。我想問他我到底是誰，跟他有什麼關係，吳子明是什麼陰謀，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發現他看我的眼神似笑非笑，彷彿是在期待著什麼。或許，他是在等著看我有沒有問對問題？我沈吟片刻，繼續說道：「我想知道莎翁之筆的祕密。」
博識真人微笑點頭，顯然我問對了問題。「相傳莎翁之筆乃是天雲真人的隨身法寶，為什麼真人會覺得這枝筆中藏有祕密呢？」
「道德天師跟我解釋過；他說那是一枝可以開創世界的筆，任何用莎翁枝筆寫下的事情都有機會成真。他說那是一枝有能力影響世間因果的筆。但是他完全沒有提到這枝筆可以創造人物，可以讓一個道法高深的中東人出現在現實世界之中。」我搖搖頭。「我思前想後，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他刻意隱瞞這個能力；一個是他根本不知道莎翁之筆具有這種能力。不管是哪種可能，所能導引出的真相都不簡單。」
博識真人點頭，簡短道：「他不知道。」
我繼續說道：「吳子明取得唐僧肉身之後仍不殺我，顯然另有所圖，想來想去，他能從我這裡圖的東西也只剩下莎翁之筆。這枝筆肯定不像我認知之中那麼簡單，根本就是這一連串事情的起源，所以我必須知道，這枝筆究竟有什麼祕密，以及它此刻身處何處。」
「道友，道友……」博識真人嘆了口氣，喝了口茶，說道：「其實你所有的問題殊途同歸，最後都指向同一個祕密。不管你問了我什麼問題，我講到最後都是同一件事情。莎翁之筆的祕密跟你的身分息息相關，知道這個祕密，將會再度徹底顛覆你的身分。」
我苦笑：「我的身分還有顛覆的餘地嗎？我一天之內經歷太多祕密，心智已然堅強無比，不在乎多聽一個祕密。還請真人賜教。」
「那麼我就開門見山了。」博識真人正襟危坐，神態認真。「莎翁之筆有能力開創世界，創造人物；只要有心，隨手揮毫，就算天上要有兩顆太陽，也是舉手之勞而已。只不過，這一切神乎其技的能力，都只能在這枝筆所創造出來的世界之中發揮。它沒有辦法影響真實世界。或著說，它所寫下的這些神奇故事，奇幻世界，就是它對真實世界所造成的影響。」
我聽不明白。「但是……阿齊阿里說他是我……是我用……莎翁之筆……」我越說越是心驚，感覺整張頭皮都已經麻木。「真人是說，莎翁之筆只能影響虛構的世界？」
雙燕兩手一抖，差點將茶碗打翻。
「不錯。能被莎翁之筆影響的世界，絕對不是真實世界。」
我跟雙燕面面相噓，不敢接著繼續問下去。
博識真人等待片刻，見我們難以置信，於是說道：「敢問道友，當今台灣總統，叫作什麼名字？」
我跟雙燕同時張嘴，但是卻沒有發聲。因為我們突然發現，自己竟然不知道總統的名字。
「美國總統呢？中共國家主席？叫什麼名字？」
我心中當然立刻浮現幾個名字，但是那些都應該是十幾年前在位之人的名字，不是現職人員。我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些人？
博識真人繼續問道：「道友記得捷運內湖線民國幾年通車的嗎？總統府是幾年改建的？新光三越A89館又是什麼時候落成？台北二零二？」
「我不記得，我通通不記得。」我神色茫然地看向雙燕，顯然她也不記得。「為什麼？為什麼我會連台灣總統的名字都不知道？」
「沒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想到要問。因為你在撰寫這個故事的時候並沒有作此設定。」博識真人並不理會我越張越大的嘴巴，繼續說道：「道友將這個故事設定在民國一百一十年，根據現實年代而言，算是一個近未來的故事，十幾年後的故事。這樣的背景可以貼近現實，又可以架空現實，非常適合天地戰警這種都會幻想的風格。事實上，今年不是民國一百一十年；今年是民國九十七年。現實生活裡，捷運內湖線還在永無止盡的蓋，A89館尚未動工，台北二零二以當今科技來講根本是不可能的計畫……」他湊近一點，微笑說道：「只有在幻想的世界裡才會出現這麼高大的建築。」
「虛構的世界？虛構的台灣？」雙燕語氣激動。「怎麼可能？如果這世界是虛構的，那我們……」
博識真人緩緩搖頭，目光之中流露出深切的同情。我握了握雙燕的手掌，試圖安撫她的情緒，然後看向博識真人，說道：「莎翁之筆究竟是什麼？」
「莎翁之筆不是什麼金箍棒轉世，那只是你在這個世界之中對它所作的設定而已。」博識真人停了一停，確定我們大概了解他在說些什麼，繼續道：「莎士比亞此人，一生頗負神祕色彩。他出生於一五六四年，記錄中的教育程度不高，讀得是免費學校。他於十八歲的時候結婚生子，其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行蹤不明。後世學者將一五八五到一五九二這幾年稱為行蹤成謎的歲月。關於這段神祕的日子之中出了些什麼事情，許多學者說紛紜，但始終沒有一個定讞。總之，一五九二年他再度於倫敦出現，隨即展開了創作生涯的高峰期。一般相信，他就是在那段行蹤成謎的歲月裡因緣際會取得莎翁之筆，開啟他日後流傳下這許多永恆不墜的偉大故事的傳奇。是莎翁之筆成就了他的才氣，還是他的才氣成就了莎翁之筆；關於這個問題，幾個世紀下來無人能答。總之，莎翁之筆所開創的眾多世界之中，最早可以追朔到的就是莎士比亞的世界。所以我們都相信莎翁之筆確實是莎士比亞所流傳下來的寶物。」
「眾多世界？」我問。
「沒錯。」博識真人道。「幾個世紀以來，莎翁之筆轉手過無數次。只要在莎翁之筆認可的作者手中寫下的故事，就會轉化成一個栩栩如生的筆世界。任何喜好閱讀的人，都曾經感受過筆世界的奇幻魔力。他們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作者筆下的世界裡面，化身為生活其中的真實角色，如夢似幻，難以自拔。有時候，如果讀者入戲夠深的話，他們的精神當真會進入筆世界之中，以一種當事人的角度完整體驗書中所描述的世界。對這些人而言，他們感受到了魔法，彷彿作了一場歷歷在目的奇幻夢境一般。這就是閱讀的魔力；浩瀚書海的魔力；莎翁之筆的魔力。」
我默默消化他的言語，問道：「你剛剛說…...這是我設定的世界。」
「是。」博識真人點頭。「還有一種體驗筆世界的方式，就是像你這種人。」
「我是哪種人？」
「作者。也就是持有莎翁之筆之人。」博識真人喝口茶，繼續道。「凡是握持莎翁之筆之人，都可以藉由筆本身所蘊含的真實魔力，以血肉之軀進入虛幻世界，一點一滴地體驗你們的心血結晶。當然，如果你寫的故事架構在一個非常危險的世界裡，這麼做就必須承擔一定的風險。持筆之人進入筆世界的時候，莎翁之筆的一部份將會化為象徵性的物品跟著進來。只要你還保有那樣物品，你就隨時擁有離開筆世界的權力。相信道友已經猜到，跟你一起進來的象徵就是天地戰警的莎翁之筆。而顯然，你已經不再保有莎翁之筆了。在故事裡設定一樣跟莎翁之筆本質如此相近的寶物基本上就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我曾經警告過你，但是你就是不肯聽。」
我問：「你到底是誰？」
「我是守門員。我是看顧者。我是確保筆世界能夠如常運作的魔術師。當有讀者進入筆世界體驗幻想的時候，不管是以精神層面還是肉體層面，我都會暗中或是擺明地看顧他們。而像天地戰警這麼危險的奇幻世界，我一定會跟每一個想要進入的讀者說明風險，讓他們知道必要的時候應該如何逃生。我確保每一個進來遊歷的讀者都能夠平安離開，同時也確保不該離開的人物永遠不能離開。」
「不該離開的人物？」我跟雙燕同時問道。
博識真人點頭，目光飄向雙燕。「也就是作者筆下創造出來的虛構人物。」
我跟雙燕互看一眼，誰也說不出話來。
博識真人嘆氣。「雙燕姑娘，真是抱歉。正常而言，虛構人物是不可能知道真相的。就算有人大聲地將真相告訴你們，你們心中也會有一種強烈的本能否認這個真相。但是今天妳跟天雲真人一起來到這裡，離開了筆世界的規範範圍，所以曾能夠得知真相，並且深信不疑。這件事情解決之後……」
我隱隱覺得這個話題不會讓雙燕高興，於是插嘴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這個……蓬萊仙境？」
「這裡是後台；是工具室；是準備場。」博識真人右手輕揮，木屋中的形象隨即變幻。「這裡存有各式各樣的創造風格與素材，隨時可以因應莎翁之筆的魔法，創造出全新的奇幻世界。」
我心念一動，恍然大悟：「所以吳子明知道真相了？」
雙燕跟博識真人同時像我看來。雙燕跟我一樣恍然大悟。博識真人則是點了點頭。「不錯，他得知了真相。我不清楚他是如何得知的，顯然筆世界之中出現了某種我不了解的變化。有人瞞過我的耳目，進入天地戰警的幻想世界，將祕密告訴吳子明。而吳子明在得知了這個祕密之後，立刻開始處心積慮的計畫……不該計畫的事情。一開始，由於他掩飾妥當，所以我並沒有察覺他的轉變。後來徵兆逐漸浮現，我開始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天雲真人卻已經遭遇毒手，失去記憶，變成不問世事的錢曉書。要知道，莎翁之筆的魔力本質上就是玩弄精神層面的魔法；在筆的象徵下落不明，你的記憶又紊亂不堪的情況之下，我完全不敢輕舉妄動。萬一出了什麼差錯，你很可能永遠無法回歸真實世界，或是回歸之後卻出現精神失常之類的狀況。我不能冒險。」
「我一直在等待你恢復記憶。幸虧你沒有令我失望，在記憶被奪之前已然留下伏筆，創造出阿齊阿里此人，將你引領到我的面前。」他說完又幫我跟雙燕各斟一碗茶，讓我們安靜喝茶，沈澱思緒。
「那麼……」我放下茶杯。「吳子明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就跟所有具有野心的人一樣，他不滿現狀。」博識真人搖頭嘆息。「他想要離開筆世界。他不甘於身為一個虛構人物。他想要進入真實世界，成為一個真實的人。」
「他辦得到嗎？」
「很難。但未必是不可能的事情。」博識真人神色凝重。「想要離開，首先他必須過我這關；其次，他必須取得虛幻與現實之間的連結，也就是莎翁之筆的象徵；最後，他必須在真實世界擁有物理空間，佔有一席之地。要達到這個目的，他就必須在進入真實世界的同時除掉一名真實存在之人。也就是說，他必須在筆世界裡將你殺害，然後透過莎翁之筆進入真實世界。他已然取得唐僧之心，大幅強化自己的道行，力量逼近我，但還沒有超越我。此刻你我站在同一陣線，照理說他不會有機會過我這關。未免夜長夢多，我們最好趕快找出莎翁之筆的象徵，送你離開，如此才是一勞永逸的辦法。等你回歸真實世界之後，就要立刻拿出莎翁之筆，在小說裡面刪除吳子明這個角色。不然的話，天下就亂了。」
我長長唹了一口氣，問道：「你知道莎翁之筆在哪裡？」
博識真人搖頭：「我不知道。只有你知道。」
「但是我抹除了那段記憶？」我語氣遲疑。
「你將那段記憶封印，自腦中取出，放在高鐵之上，送到我這裡來。」他站起身來，走到客廳後方，出手在牆板上一頂，推開一道暗門。門後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出任何輪廓。「記憶就在這裡，你必須親自進去取回。」
我看著門後不自然的黑暗，心中浮現一股不祥的預感。那裡面是我遺失的自我，殘缺的本能，為什我會有一種不敢取回的感覺呢？我將茶杯裡的茶一飲而盡，拍拍雙燕的手掌，說道：「在這裡等我。」說完緩緩站起，走到暗門之前，對博識真人點了點頭，又轉身向雙燕道：「我去去就回。」然後深吸一口氣，踏入黑暗之中。
博識真人手掌離開牆板，暗門無聲地在我身後關起。我的眼中再也看不見任何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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