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黃敏瑞才剛刷好牙,林天華已經打電話來問:「宅聖有找你嗎?」

 

「有。他昨天晚上⋯⋯」

 

「今天早點來。我們見面再說。」林天華說完就掛上電話。

 

黃敏瑞本來想要去行天宮求個平安符或是收收驚什麼的,這下只能摸摸鼻子,直接前往大愛情家。出了宿舍,走向機車途中,他打了通電話給Girl,沒接。正在揣測Girl的心態時,電話響了,是Girl回撥。黃敏瑞大喜,連忙接起電話,說道:「Girl!嗨!」

 

「嗨。」Girl聽起來不是那麼興奮,可能剛起床。

 

「妳昨天是怎樣?一回家就睡了嗎?傳訊沒收到嗎?」

 

「有。」然後她就沒說話了。

 

黃敏瑞覺得場面有點冷。他想立刻說點什麼來炒熱氣氛,偏偏又想起Girl前天晚上跟他吵架的內容、昨晚的夢境、以及自己淚流滿面的模樣。他一時之間竟然連昨天那段精彩冒險都想不起來、說不出口。就這麼沉默數秒,錯過了化解尷尬的先時機,進入了一種說什麼話似乎都很不恰當又提不起勁兒的境界。黃敏瑞心裡很急,但卻呆若木雞。

 

「你如果沒事的話,我要掛了。」

 

「Girl!」黃敏瑞急忙叫道。「我⋯⋯我很⋯⋯」

 

Girl沒掛電話,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等他說話。

 

「呃⋯⋯我⋯⋯想妳。」

 

Girl沉默片刻,然後輕輕吸口氣,說:「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想我?憑什麼大言不慚地說你想我?」

 

「我⋯⋯」黃敏瑞心想我們平常不就是這樣講的嗎?啊妳又不是沒說妳也想我過?可是現在顯然不能用這種話來回答。現在八成又是兩個人走太近,撈過界,該重新反省關係的那種時候。幹!黃敏瑞超討厭那種時候的。「我就是想到妳了嘛。」

 

「你不要想我了,好不好?」Girl語氣冰冷。「這樣一直想、一直想很煩耶。」

 

通常黃敏瑞會死乞白賴地說些像是「可是就會想呀。」或「妳煩我不煩呀」之類的噁心話矇混過去,Girl往往也會吃他那套,只是看撐多久而已。但是今天黃敏瑞突然就覺得很不是滋味。他突然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了,就是不想再說這些話。他覺得有點倦了。身心皆倦。三年多來,同樣的戲碼反覆上演,到底要怎樣才能有所突破?他難道沒有付出很多很多的關懷與愛嗎?他的愛情難道就這麼一文不值,註定要遭人踐踏嗎?他是否只是犯賤而已?是否只是在享受被明明不愛自己的女人折磨的快感?Girl是不是真的從來沒對他產生過愛的感覺?

 

「我想妳真的就讓妳這麼困擾、這麼煩嗎?」他緩緩問道。

 

Girl沒有說話。

 

「其實我好想很瀟灑地跟妳說句『那我不想妳了。』」他語氣平淡地說。不過之後理應要接的「可是」卻始終沒有說出口,因為他不知道要可是什麼才不會顯得陳腔濫調。

 

Girl在等不到他那句「可是」之後,說道:「那就不要想了,好嗎?」

 

黃敏瑞想說:「不好!不行!辦不到!」但他沒有說。他淡淡地問:「我不想妳,妳就不會想我了嗎?」

 

Girl掛電話。

 

黃敏瑞站在路中間看著手機發愣,一直愣到被後面的摩托車叭,這才回過神來,快步走到對面,自己的車旁。他打開坐墊,拿出安全帽,戴上之前覺得心有不甘,又撥了通電話給Girl。跟他想的一樣,Girl沒接電話。黃敏瑞收起手機,戴安全帽,發車,朝大愛情家疾駛而去。

 

***

 

他明明是為了改善自己跟Girl的關係而跟林天華混在一起,為什麼這段期間他們的關係彷彿越來越糟了呢?如果把跟Girl的關係變糟怪在大愛情家頭上是不是很沒道理?有沒有可能他當初之所以來找林天華,就是因為他已經隱約感到自己跟Girl的關係即將惡化,終將惡化,必定會惡化,沒有轉圜的餘地?會不會他只是在垂死掙扎而已?

 

難道不管怎麼做,他都會失去Girl?

 

一路鬱悶地來到大愛情家,進門一看到小貞,黃敏瑞就覺得好過一點了。他擠出笑容,來到吧台,還沒開口招呼,小貞搶先說道:「Boy!今天這麼早來?」

 

黃敏瑞聽到「Boy」就想起Girl,心裡一煩,說道:「妳不要叫我Boy好不好?」

 

「不然叫什麼?」

 

「叫瑞哥。」

 

小貞嗤之以鼻:「哥你個頭啦!你幹嘛不叫我貞姐?」

 

黃敏瑞堅持:「妳這種年紀,學人家叫我什麼Boy?」

 

「啊你的Girl跟你同班,為什麼她能叫你Boy?」

 

「我們噁心肉麻不行喲?」

 

「肉麻你個頭啦。」小貞「啪」地一聲,擺了杯冰咖啡到吧台上。「拿去啦!不叫Boy就不叫Boy,好希罕嗎?姊姊我才不想跟她叫一樣的呢」

 

黃敏瑞接過咖啡,一時也不敢走開。他不知道小貞是真的說氣話,還是鬧著玩。要昨天以前的話,他大可以告訴自己說為了治她的公主病,完全不必理會她蠻橫的行為。但是今天開始,他有點把她的感覺放在心上了。「呃⋯⋯小貞呀⋯⋯」

 

「幹嘛?」

 

「不然妳叫我敏瑞吧?」

 

小貞斜眼看他。「喔。」她說著側頭想想。「好吧,那你可以叫我雅貞。」她說的時候看來很酷,不過說完後徬彿有露出一點淺淺的笑容,黃敏瑞不太確定。他希望她有笑。

 

時間還早,店裡客人只有平常黃敏瑞看到的三分之一。林天華坐在靠角落的座位,對面還坐著一個沒見過的女人。從林天華跟對方交談的態度來看,那應該是個客戶。

 

「老師這麼早就約了客戶?」黃敏瑞端起咖啡,就著吸管邊喝邊問。

 

「華哥說今天要跟你出門去辦事,叫我把所有預約提前到早上來。」小貞說。

 

黃敏瑞打量該名女子。標準的東區熟女扮相,端以外表論,約莫排在A減的等級。「這女的什麼代號?」他發現在大愛情家,客戶的名字難記,但是代號很好記,於是乾脆直接問代號就好。

 

「測驗官。」小貞說。「專門喜歡測驗男人。」

 

「還有這種人?」

 

「不少。」小貞解析。「這種人大部分都是女人,而且通常都有一堆唯恐天下不亂的姐妹淘在旁邊出餿主意。」

 

「我覺得這種姐妹淘很該死。」黃敏瑞憤憤不平地說,顯然他有過相關體驗。「那測驗官在跟老師講什麼?」

 

「八成是她又做了什麼事情去測驗她男朋友,結果她男朋友沒有過關之類的吧。」小貞搖頭。「想知道可以自己坐過去聽。我是聽了就火大,乾脆不聽也罷。有時候我真佩服華哥,不管客戶做人有多爛,他都可以靜下心來開導對方。你要是聽過這個女的怎麼對待她男朋友喔⋯⋯算了,你去聽吧。聽回來告訴我。」

 

黃敏瑞端著咖啡走到林天華對面的桌子,面對林天華而坐,測驗官則背對他。他輕輕揮手,向林天華打招呼。林天華沒理會他。

 

「我想確認一下我有沒有聽錯。」林天華說得有點大聲,似乎是刻意說給黃敏瑞聽。「妳為了測試妳男朋友有沒有對妳愛到深處無怨尤,於是找了公司的男同事出來,故意在妳男朋友面前接吻?」

 

測驗官點頭,怒道:「對!他竟然敢跟我發飆,還打我同事,說要跟我分手!你看,他是不是根本不愛我?」

 

黃敏瑞嘴巴一癱,下巴當場掉地上。

 

林天華緩緩搖頭:「我覺得妳這樣講⋯⋯」他想了一想,改變說法。「我這樣說吧。萬一他沒有發飆,沒有打妳同事,沒有說要分手,妳會覺得他超級愛妳嗎?」

 

「當然!」測驗官斬釘截鐵,隨即猶豫片刻。「不對,他這樣怎麼算是愛我?這表示他根本不在乎我,不是嗎?看到我跟同事接吻,還不把人家打成豬頭,他等於是完全不會嫉妒,不會吃醋。他如果真的愛我,怎麼能不吃醋?」

 

黃敏瑞覺得她同事好冤。

 

「那妳覺得妳男朋友應該怎麼做才是真的愛妳?」

 

「他應該⋯⋯」測驗官想了一想。「他應該當場跳出來,阻止我們接吻,把我同事教訓一頓,然後跟我賠罪。」

 

「他為什麼要跟妳賠罪?」林天華好奇。黃敏瑞也很想知道。

 

「他這樣讓我在同事面前沒面子呀。」

 

「我認為他不會在乎妳在那個同事面前有沒有面子。」林天華說。「或許這個時候,男人自己的面子比較重要。」

 

「我不是說接吻的事情。」測驗官說。「我是說他跟蹤我的事。他憑什麼跟蹤我?他憑什麼不信任我?難道我跟男同事出去就一定是有姦情嗎?」

 

黃敏瑞心想這可不是就有姦情嗎?

 

「呃⋯⋯」林天華訴之以理。「如果妳抓到妳男朋友偷吃,妳會為了跟蹤他而向他道歉嗎?」

 

「你不要轉移話題,好不好?」測驗官不高興了。「現在是他抓到我偷吃,又不是我抓到他偷吃!」

 

「可是這個我們也有範例呀。」林天華回憶道:「還記得妳前任男朋友的最後測驗嗎?妳為了測驗他的忠誠而叫好姐妹去勾引他,結果他們兩個搞在一起?」

 

測驗官火冒三丈:「你還提那件事,我氣呀!他們怎麼能那樣對我?他根本不愛我!」

 

「嘿,放輕鬆。」林天華目光真誠地看著她道。「妳記得那次我是怎麼跟妳說的?」

 

測驗官深吸口氣:「你說愛情不能當兒戲。人性不能這樣考驗。」

 

林天華繼續看她:「還有呢?」

 

測驗官不太情願地說:「還有找比我自己漂亮火辣的女人去勾引男朋友是玩火自焚。」她立刻辯解。「我同意你的說法。我也學到教訓了。所以這一次我不是找女人去勾引她,而是自己去勾引男人。我認為雖然做法是完全顛倒,但得到的效果是一樣的。」

 

「是呀,就連結果也一模一樣。」

 

「哪有一樣?他又沒有跟我同事搞在一起。」

 

「但妳的結論一樣是妳男朋友不愛妳,不是嗎?」

 

測驗官大怒:「他們如果愛我,會做這種事嗎?」

 

林天華往後靠向椅背,微笑問她:「妳有沒有想過妳是不是真的愛他們?」

 

「廢話!我超愛的,好不好?」測驗官語氣不屑。「男人都是無情無義的負心漢,哪裡懂得我們女人愛得有多深?」

 

林天華伸手托面,側頭看著她,考慮該從何開導。這時小貞送上早餐,餐盤裡依約多加了一條香腸。她伸手比向測驗官,做了個「怎麼樣?」的嘴形。黃敏瑞比出無比佩服的手勢,張嘴做出「哇喔」的嘴形。他認為這是個極品。

 

「如果妳真的愛他們,為什麼要一直測驗他們?為什麼要一直懷疑他們?」林天華問她。

 

「不這樣怎麼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愛我?」測驗官理所當然地說。

「如果是真愛,不該知道嗎?」

 

「林老師,你怎麼會這麼天真?」測驗官冷冷地說。「再真的愛,也經不起一次背叛。」

 

「那妳該去找當初背叛妳的那位呀。」林天華兩手一攤。「證明所有男人都會背叛妳對誰都沒有好處。你後來那些男朋友何其無辜?」

 

「無辜個屁!沒有一個禁得起考驗!」

 

「一般人頂多就是考驗有沒有選對想要的生日禮物吧?」

 

「我就有朋友假裝懷孕,考驗男朋友反應的!」

 

「是妳朋友不意外呀。」

 

黃敏瑞邊吃早餐,邊聽林天華開導測驗官,或是聽測驗官發洩情緒,或說聽兩個人在那邊抬槓。林天華有很多不錯的論點,理應足以開導任何願意被開導的人,不過測驗官似乎不是這種人。暫時還不是。她目前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自己的目標中,自得其樂,自怨自艾,一點也不打算脫離這個現實,一心只想透過不斷測驗到男人失敗為止來證實自己有多可憐。黃敏瑞覺得她有點可悲,但也只是有點而已。他討厭任何不必要的戀愛測驗,認為所有這麼做的人都活該要失戀。因為愛情是真誠的,不是讓人測驗來測驗去的。

 

兩人談了半天,沒有交集,測驗官拿手機出來看看時間,說道:「時間到了,我該走了。」她站起來,朝林天華微笑點頭。「謝謝你,林老師,又聽我發洩了一個小時。」

 

林天華也很有禮貌地起身答道:「哪裡。我的鐘點費不便宜,聽妳發洩是應該的。再說我自己也說了很多,真希望妳有聽進去。」

 

測驗官停了一停,默默看著他,最後說:「我也好想聽進去。但是我暫時不能。」

 

兩人握了握手。測驗官轉身離去。黃敏瑞一直等到測驗官走出大愛情家,這才放下刀叉,對林天華豎起大拇指:「老師,我真服了你。她那麼無理取鬧,簡直是在玩弄男人,也只有你才能這麼心平靜和去開導她。要換了是我,肯定會勃然大怒,講到拂袖而去。」

 

林天華搖頭:「每個人的過往經驗不同,養成的愛情觀也不一樣。一般人對於愛情往往也抱有跟世俗一切事物同樣的態度,就是跟大家認知不同的就是不好,就該修正。我們身為愛情家,對於愛情的看法不該如此局限,應該要更加包容才好。要知道,社會普遍的價值觀並不會符合每個人的價值觀;愛情觀也是如此。今天你鄙視她的作法,認為她不該如此測驗男性。我瞭解。其實我也這麼認為,因為這樣對那些男生很不公平。但是說實在話,你難道能肯定她沒有因此而避掉幾段註定不歡而散的戀情嗎?誰說男女間的愛情一定要照既定的公式走下去,直到兩邊無法忍受對方才終於分手?說不定她只有透過永無止盡的測驗才能找出她一生最愛的人也未可知。」

 

黃敏瑞問:「可是你剛剛還是有在勸她不要那麼做,不是嗎?」

 

「我只是要讓她知道在一般人眼中會怎麼看待她這種行為,還有她這麼做會傷害到什麼人。」林天華說。「我們不批評、不歧視、也不預設立場。任何人都有權利愛上任何人,你懂嗎?」林天華讓他思考片刻,然後繼續說:「或許我心裡的期望是有朝一日她能大徹大悟,從此不再測驗愛情。然後我會獲得一種醫生治好病人的滿足感,可以問心無愧地結案。這是一種皆大歡喜的結局,所有人都會覺得我很厲害。但是如果事實證明她的做法對她而言就是最好的做法,而她也終於找到了她的真命天子,我會認為那是很棒的事情。」

 

黃敏瑞若有所悟。

 

「這個世界上什麼人都有。我們要做的是幫助形形色色的人找到屬於他們的愛情,不是要去改變他們,你懂嗎?」

 

黃敏瑞點頭。

 

「所謂有教無類,有愛也是無類。」林天華神色正經地說。「這就是我們愛情家的宗旨:有愛無類。記住了。」

 

黃敏瑞張口欲言,林天華卻揮一揮手,指向剛走進店門的中年男子:「我下一個預約到了。等我處理完今天預約的客戶,我們就去找陳緣。你先坐回去吃早餐吧。如果太閒,拿塔羅牌出來研究。」

 

***

 

林天華第二個客戶是新來的,沒有代號。上班族,科技公司中階主管,長相普通,收入頗豐,但是沒有時間待在家裡享受金錢買得到的一切,自然也沒有時間交女朋友。他自比鬥陣俱樂部裡的泰勒‧丹頓,立志要把他家變成IKEA型錄。可惜他既不夠帥氣,也沒有精神分裂,更不會去遵守鬥陣俱樂部的第一條規則。於是他只是一個窮到只剩錢的單身上班族,每天都在擔心自己會過勞死。基於以上種種原因,他不敢奢望能有貨真價實的愛情。他只想要性生活。

 

「莊先生,我想你可能搞錯了。」林天華說。「我們沒有這種服務喔。」

 

「你有沒有看過遠離賭城?」非鬥陣俱樂部問。「尼可拉斯凱吉最後跟伊麗莎白蘇做愛到死,你不覺得這種死法太浪漫了嗎?」

 

「那片裡面凱吉一心尋死。他之所以跑去拉斯維加斯就是為了要死在那裡。」

 

「那又怎樣?你怎麼知道我每天努力工作,不是為了要死在公司裡?」非鬥陣俱樂部問道。「你有沒有見過上班族過勞死?你有沒有見過三十出頭的有為青年,加班加到深夜,下樓去7-11買碗泡麵,回到辦公室,把泡麵加熱水蓋上,低頭打個小盹,然後就忘了呼吸的?」他右掌輕拍桌面,或許並非有心,但確實拍得有點大聲。「那不是我的結局,不能是!我就算要死,也一定要死在女人的身體裡!」

 

「因為你是從女人的身體裡來的?」

 

「一點也沒錯!」

 

林天華正視他:「你有沒有考慮過辭掉工作?」

 

非鬥陣俱樂部搖頭:「我不敢辭。太害怕了。」

 

林天華誠懇道:「有時候人生需要做點害怕的事情。」

 

非鬥陣俱樂部堅決搖頭:「我不需要做害怕的事情。我只需要在既定的生活裡努力找尋出路。我需要女人⋯⋯」他深吸口氣。「我需要做愛。或許我只是壓抑太久了,必需放縱自己。也可能我只是需要做愛做到死,因為那是世界上最棒的死法。你不這麼認為嗎?」

 

林天華拿出塔羅牌,幫他解一副牌。非鬥陣俱樂部本來想問:「靠性來解決問題對我的情況能否有所幫助?」但是林天華說不好,因為靠性來解決問題對任何情況都有幫助。最後非鬥陣俱樂部問了:「如何規避過勞死?」而答案基本上就是:「換個工作。」非鬥陣俱樂部拒絕這個選項,於是林天華給了他一張名片。

 

「打這個電話找鳳姐。」林天華說。「她會幫你安排⋯⋯進入女人身體裡的事情。至於要不要死在裡面,那就看你自己決定。如果你覺得鳳姐沒有辦法解決你的問題,下禮拜再約個時間回來找我。」

 

非鬥陣俱樂部走後,黃敏瑞揚眉問道:「鳳姐是誰?」

 

林天華坦白回答:「我認識的一個媽媽桑。」

 

「你剛剛不是說我們不幹這種事嗎?」

 

「我們沒幹這種事呀。幹的人是鳳姐。」林天華理直氣壯。「又不是說我們有抽仲介費或什麼的。客戶遇上困難,這是解決之道。事情就是這麼單純。」

「可是這種解決之道⋯⋯」

 

「治標不治本,我知道。你放心,他下禮拜會回來找我,而不是再去找鳳姐。色情業就跟餐飲業一樣,在世界各地所有文化裡都是不可或缺的必要行業。為什麼?因為一夫一妻有違人性?不是!因為有些人的外貌就是要花錢才上得到女人?不是!因為不要錢的最貴?不是!因為人偶爾就想換換花樣?不是!我可以繼續講出各種原因,然後繼續以道德為由去否認那些原因。但是不管我們有多歌頌愛情,答案就是以上皆是。性跟吃飯一樣,是人類的基本需求。你餓了,會找飯吃;想幹,就去找女人囉。」

 

黃敏瑞問:「瞧你講得這麼理直氣壯,有沒有去嫖過?」

 

「只有一次差點要去的經驗。」林天華遙想當年。「那時候在當兵,我是幹排長的,我們排上有幾個跟我很要好的阿兵哥每次放假都去嫖。有一段時間,他們發現台中有一家的小姐品質超優,於是爭相告走,據說全連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去光顧過。就連我們連上自己家裡在開妓院的老兄也讚不絕口。剛好我被兵變,心情低落,我的傳達兵就一天到晚慫恿我放假跟他們一起去,還說要把最頂級的小姐留給排長享用。結果有次放假,我就跟我們輔導長一起答應要去了。」

 

「結果呢?」

 

「輔導長怯場,溜了。我馬上藉口說輔導長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喔。」黃敏瑞點點頭。「請問你這個故事有什麼重點還是寓意的沒有?」

林天華聳肩。「沒耶,純粹是我嫖妓未遂的故事。」

 

「你有沒有強姦未遂的故事呀?」

 

林天華側頭看他:「我覺得你好像越來越不尊敬我了耶。」

 

「我也有這種感覺。」

 

「我覺得你應該更尊敬我一點。」

 

「喔。好啊。」

 

「先從改進態度做起。」

 

「喔。好啊。」

 

「好你個頭啦!」

 

***

 

林天華下一個預約是個女人,不過不是客戶,是他大學同學。兩個人天南地北地閒聊。聊生活,聊同學近況,聊曾經,也聊感情。黃敏瑞覺得林天華這位大學同學還滿有味道的。雖然有點年紀了,但是風韻不減當年。倒不是說他見過她當年的風采,不過就是有這樣的感覺。從他們的談話內容可以聽出這個大學同學大學過得十分精彩,感情生活豐富,是林天華立志當愛情家後早期觀察學習的目標。他們從前是很要好的朋友,不過有沒有在一起過倒聽不出來。如今他們畢業都快二十年了,還有在聯絡的同學裡就只剩下他們兩個沒有結婚。

 

「妳還堅持不結婚,不生孩子嗎?」林天華問。

 

老同學微笑點頭:「你還期待我會改變想法?」

 

「九〇年代有妳這種想法,我其實真的不是很能接受。當年我總是認為妳既然說是男人就該去當兵,我當然也能理直氣壯地說是女人就該生孩子。」林天華說著搖了搖頭。「不過這些年來,我的想法慢慢改變了。我越來越認同當年妳的想法;也常常在想會不會妳也慢慢在朝我當年的想法靠攏?」

 

「你當年沒有什麼想法呀。」老同學說著喝了口咖啡。放下咖啡杯後,她繼續說:「當年你始終活在當下,享受當學生的樂趣,對生活、對未來都沒有屬於自己的想法。你的觀念都是世俗社會的觀念,是在符合你認為對的事情的期待。我說我不想生孩子的時候,你本能性地排斥這個想法。但是當我問你對於生孩子怎麼看的時候,你其實也沒有任何規劃啊。」

 

林天華點頭承認:「我的人生是從大學畢業後才開始的。」

 

「那也沒什麼不好。」老同學揚起食指,朝四周轉了一圈。「你現在過得很精彩。」

 

兩人喝口咖啡,同時靠上椅背,在沉默間享受著過去的時光。過了一會兒,林天華問道:「妳男朋友怎麼樣?上次老王遇到妳,說你在大安區買了房子,讓男朋友搬去跟妳住?」

 

「那是三十年老公寓了,而且我買的時候房價還沒漲成這樣⋯⋯」

 

「我不是問妳房子。」林天華插嘴。「我是問妳男朋友。」

 

「我知道你不是問我房子。」老同學說。她深吸口氣,停了好幾秒沒說話。林天華耐心等待。

 

「我今天⋯⋯其實是來敘舊,不是來談感情的問題。」

 

「喔?不是嗎?」林天華揚眉。「十幾年前,妳每次找我不都是為了感情問題?那時候我還不靠這個吃飯呢。」

 

老同學凝視林天華一會兒,突然以閒話家常的語調問道:「阿華,我們為什麼沒有在一起過?」

 

林天華彷彿早就期待她會問這個問題,毫不遲疑地答道:「因為我當年很幼稚呀。妳剛剛也說了,我念大學的時候一點自己的想法都沒有。當然,當時我以為自己超有想法的,一直要到多年以後再回首,我才知道大學的我是個大草包。妳一直很有想法,一直在向前看,當然看得出來我只是個幼稚的大男孩。妳看不上我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們沒在一起過,也不是什麼難解之謎。」

 

老同學緩緩搖頭,過了一會兒又輕輕點頭。黃敏瑞有點懷疑林天華排這個老同學來講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那⋯⋯」老同學有點遲疑地問:「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有在一起的話,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林天華先是愣了愣,接著想了想,說:「大概會在懷疑我們當初如果沒在一起的話,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吧。」

 

兩人對看片刻,相視一笑。「是呀。」老同學說。「大概就是這樣。」

 

之後他們又聊了一些不著邊際的閒話。雖然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或許就會聊這些瑣事,不過黃敏瑞還是覺得他們剛剛已經把今天要談的重點談完了。或許那段平淡的坦白才是過去十幾年來他們真心想跟對方說的話,默默需要的結尾。他看著老同學的背影,隱約看見了Girl的輪廓。或許到頭來,他畢竟不能跟Girl在一起;或許多年以後,他們兩個也會經歷一次平淡的坦白,然後就此釋懷。

 

眼淚又莫名其妙地流了下來。他最近是怎麼了?

 

老同學離開之後,林天華收拾揹包,朝黃敏瑞比個起身的手勢。「走吧,我們去找陳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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