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心寒

「我們不要為宦官死!」「把那些宦官交出去!」「為了一百多個宦官,要成都百姓賠上性命?豈有此理?」「我說卓文君腦袋壞了!宦官沒一個好東西,保護個鳥?」「什麼保護個鳥,你道他們住在百鳥樓裡就有鳥了嗎?」「三大節度使加起來十萬大軍包圍成都,掌門師叔到底在堅持什麼?」「卓文君昏庸糊塗,不配當本派掌門!」「我說二師伯果斷英明,最適合出任掌門!」「卓文君,交出掌門令牌,退位讓賢!」「卓文君,退位讓賢!」「退位讓賢!」

百來名玄日宗弟子擠在煮劍居門外起鬨,罵得性起,一時之間整個總壇都能聽見「退位讓賢」的呼聲。

這時又有一百多名弟子自煮劍居側邊擠來,為首的是齊天龍。他們擠到大門口,兩邊隨即對罵開來。「退什麼位?讓什麼賢?二師伯手段狠辣,讓他當掌門,武林肯定腥風血雨!」「腥風血雨,那便如何?總比成都城破,玄日宗給人屠殺殆盡得好!」「屠殺什麼?你是男人不是?外面十萬大軍,咱們玄日宗也有四萬弟子,難道我們還怕了他們不成?」「怕他個鳥,老子只是不想為了幾個沒小鳥的人大開殺戒!」

齊天龍運起內功,如同獅吼般喝道:「夠了!明日便是玄武大會,你們不去幫忙,還在這裡聚眾生事!」

旁邊也有人運起獅子吼,叫道:「就你會吼,我不會嗎?齊天龍,你這走狗,卓文君一接掌門,你立刻跟在他身後狐假虎威!不要以為有卓文君撐腰,老子就怕了你了。」

卓文君站在門後內院,將眾弟子的對罵都聽在耳裡。他左邊站著崔望雪,右邊站著趙言嵐。這時崔望雪見他伸手要開門,勸道:「文君,這些弟子受了李命指使,故意挑釁,不管你說什麼,他們都能說得更加難聽。照我看,還是不要出去為妙。」

卓文君問:「師姊是要我做縮頭烏龜?」

趙言嵐道:「娘,這些人目無尊長,絕不能放任姑息。師叔應該出去殺一儆百,樹立威望!」

卓文君看著他:「以武服人,太不穩當。」

崔望雪憤憤地道:「李命實在可惡,拉攏不到弟子,便來挑撥議題,煽動人心。朱全忠他們圍城,為得是黃巢寶藏,捉拿宦官只是恍子。李命又不是不知,卻硬是要挑撥此事。」

「煽動人心,成效斐然。」卓文君嘖嘖讚道:「你們日後要奪天下,這招一定要學起來。」

門外突然鴉雀無聲。一陣腳步聲響過後,李命的聲音傳了進來:「七師弟,出來說話。門下弟子群情激動,你老躲在煮劍居裡,算是什麼意思?」

「正主來了,咱們出去。」卓文君道。

崔望雪一聽見李命的聲音,心頭火起,當即推開大紅門,走出來說道:「李命!我玄日宗四萬弟子,眼下齊聚成都。你煽動一百多人來此胡鬧,卻說什麼群情激動?」

「你們心機深沉,把人都派出去了。總壇之中就這麼點人,你們就打算視而不見,忽略門下弟子的聲音?」

「是門下弟子的聲音,還是你的聲音?」趙言嵐道。「姓李的,你想當掌門,我不怪你,畢竟誰不想當掌門?但是我爹既然已經將掌門之位傳給七師叔,大家就該老老實實地,聽從七師叔號令。你集黨結派,意欲造反,算是什麼?」

「我集黨結派,你們又在幹什麼?」李命道。「大師兄把掌門之位傳給七師弟,那也都是你們母子兩個在說。我跟隨大師兄出門辦事,可從來沒聽他說過。我說是你們假傳聖旨,陰謀奪權!」

卓文君跨越門檻,往煮劍居大門外一站,所有人當場安靜下來,霎時間連根針落在地上都聽得見。卓文君默默轉頭,冰冷的目光掃過門外眾人,鬧事的弟子紛紛低頭,不敢與他目光相對。卓文君瞪了片刻,張口問道:「剛剛是誰直呼本人名諱的?」

眾弟子默不吭聲,沒人有膽承認。

「直呼掌門名諱,乃是不敬尊長。依照本門門規,該打十大板。」卓文君說。「剛剛叫過卓文君的人,自己去戒律房領罰。」

十幾名弟子向後退開,如獲大赦般衝往戒律房。

卓文君又瞪了眾人片刻,說道:「我剛回總壇不久,不知道各位受過什麼樣的教誨。從前本人在玄日宗學藝期間,師父他老人家時常耳提面命,說玄日宗立派宗旨就在於一個俠字。行俠仗義不是嘴裡說說,還要身體力行。藩鎮殘暴,株連無辜,咱們自認俠義,出面保護宦官。難道今天讓人圍城,咱們就出爾反爾,棄宦官不顧?各位,俠不是這麼好當的。沒有面對威脅之時,誰都可以當俠;力量大於惡人之時,誰都可以當俠;然而真正的俠,是要在面臨考驗的時候,依然不離不棄,堅持俠義,即便犧牲,在所不惜。不願做到這一點,一切都是空話。」

李命說道:「你倒挺會講,誰知道是不是空話?當年是誰背棄本門,一走了之?」

卓文君不去理他,繼續說道:「人絕不能在暴力強權下低頭,我們學武之人更要有擔當、有風骨。今日我們放任藩鎮濫殺無辜,等於是默許他們濫殺無辜的權力。你今天讓他們殺了這個,明天又叫他們不許殺那個,他們會理你嗎?今天朱全忠叫我們交出宦官,我們就交給他;明天他叫我們去死,我們死不死?玄日宗乃是眾望所歸的武林盟主,不是藩鎮的走狗。倘若藩鎮硬要逼迫我們造反,那便造反又如何?這年頭,君不君,臣不臣,藩鎮不藩鎮,番邦不番邦,有哪個不是反賊?」

李命道:「卓文君,你說這話,大逆不道,不怕抄家滅族嗎?」

「總比你口是心非要好。」卓文君說。「說一套,做一套,你從什麼時候變成反覆無常的小人了?今天為了爭奪掌門之位,你什麼話都說得出口。真讓你當上掌門,還不是帶領弟子,角逐天下?你真以為沒人看得出你的野心嗎?」

李命上前一步,指著卓文君喝道:「你陰謀造謠,毀我名聲。這口氣若忍下去,我還怎麼在弟子面前立足?卓文君,我要向你挑戰!」

卓文君冷笑道:「早就知道你要動手了。今天不把我拉下台,明天你怎麼在玄武大會上爭奪武林盟主之位?」

崔望雪急道:「文君,明日便是玄武大會了,咱們豈能在今日內鬨?要怎麼樣,等玄武大會過了再說。」

趙言嵐道:「師叔,姓李的是在激你,萬萬不可上當。」

李命挑釁道:「卓文君,要當本派掌門,總得有點擔當。你連我的挑戰都不敢接受,還談什麼率領弟子對抗節度使大軍?」

崔望雪道:「文君......」

李命指著崔望雪大罵:「妳這賤人,人盡可夫,這裡沒有妳說話的份!」

趙言嵐拔出長劍,崔望雪亮出金針。眾弟子一看情況不對,深怕遭受波及,當場向後擠開,讓出一大塊空地。便在此時,一條身影如同大鵬展翅般從天而降,落在四人中間,正是玄天龍郭在天。

郭在天左看看,右看看,皺起眉頭問道:「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趙言嵐道:「三師叔讓開,我要殺了這個王八蛋!」

「胡鬧!」郭在天斥道。「現在不是胡鬧的時候。」他轉向崔望雪:「言楓讓李克用給扣住了。」

李命、趙言嵐、崔望雪、卓文君齊聲問道:「什麼?」

郭在天看看四人,腦袋往煮劍居一側,說道:「進去再說。」

***

當日郭在天奉命前往廬峰棧支援趙遠志。他腳程極快,儘管慢了莊森等人一日出發,還是跟他們同一天晚上趕到廬峰棧。他上山時,剛好遇到趙言楓與太子一同下山。郭在天喜好權謀,廣結人脈,一見到太子就想打關係。於是廬峰棧也不去了,直接隨同趙言楓一起護送太子,北上趕赴太原。

太子養尊處優,趕路甚慢,三人又為免麻煩,處處躲避官兵盤查,走了八日,還沒出劍南道。這天遇上大批官兵,瞧旗幟卻是河東節度使李克用的人馬。郭在天讓趙言楓留在五里之外保護太子,自己過去報名查探,得知是李克用親自率兵進入劍南道。李克用接見郭在天,自稱是為幫助玄日宗防守成都,抵抗朱全忠兵馬而來。郭在天自然不信,心知李克用此行是為了奪取黃巢寶藏,當下決定扣押太子,當作日後談判籌碼。想不到去與趙言楓會合時,太子已經不見蹤影。

「師叔,太子生下來便是囚犯,一輩子都在當別人的傀儡,從來不曾嚐過自由的滋味。我瞧他可憐,便把他放了。」

郭在天難以置信:「妳瞧他可憐,便把他放了?」

趙言楓求道:「師叔,當籠中鳥可不好過。」

「他一輩子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妳說他不好過?」郭在天大笑三聲。「楓兒,妳真是少不更事,竟然連太子這種角色都能騙妳放他。」

「師叔......」

郭在天火大:「妳知不知道李克用率領大批兵馬要與玄日宗為難?如果有太子在手,咱們還能跟他談判。而妳竟然把我們唯一的籌碼給放了?」

趙言楓語氣哀傷:「連你也把太子當作籌碼。」

郭在天拂袖道:「我不跟妳說了!」當下展開輕功,四下找尋太子而去。

一個時辰過後,郭在天無功而返,結果發現趙言楓也不見了。現場留下大量腳印,少量血跡,以及不少打鬥痕跡。郭在天心下一涼,跟隨足跡回到李克用的營地。這會兒他說要見晉王,可不像之前那樣得以孤身進帳,而是在數百名衛士的監視下於帳外說話。李克用話說得十分明白,想要趙言楓,就拿黃巢寶藏來換。

郭在天說:「此事我做不得主,得回總壇跟師兄弟門商量。」

李克用道:「好,到時候咱們成都城外見。」

於是郭在天連夜趕回總壇報信,正巧遇上大家為了爭奪掌門之位鬧得不可開支。

崔望雪急道:「我們一定要救回楓兒!」

李命道:「楓兒當然要救......」一看眾人全都轉頭瞧他,他說:「何必這樣看我?爭掌門歸爭掌門,人家欺到咱們頭上來,難道咱們還只顧著內鬨嗎?」

郭在天問:「要怎麼救?難道真的交出黃巢寶藏?」

李命道:「交什麼交?你知道寶藏在哪裡?」

崔望雪等人轉向卓文君。李命回來之後便與崔望雪等人斷絕來往,並不清楚中間發生過什麼事情,於是問道:「七師弟知道寶藏在哪裡?」

卓文君說:「五師兄認為藏寶圖跟左道書放在一起。」

「那你知道左道書在哪裡?」

卓文君斜眼瞧他,緩緩說道:「左道書向來都由歷代掌門交接傳承。大師兄既然將掌門傳給了我,自然也把收藏左道書的地方告訴了我。」

李命心中一妒,大聲問道:「在哪裡?」

卓文君沉吟片刻,望向崔望雪,問道:「師姊,有件事情,請妳老老實實告訴我。妳跟五師兄分別使計,誘我派森兒前去翻閱左道書,如今五師兄已死,我要知道妳是派誰去取藏寶圖?」

崔望雪不料他有此一問,楞了一愣。

「妳是不是派楓兒?」

崔望雪連忙搖頭:「不是。楓兒還是個孩子,我沒讓她知道這些事情。我並未派人跟蹤森兒。我只是料想森兒見到藏寶圖,必會帶回總壇。我們打算等到森兒回來之後再......再......」

「森兒不會回來了。」卓文君這麼說,一時之間沒人敢接話。

郭在天問:「森兒會不會將藏寶圖交給楓兒?」

卓文君搖頭:「他們還沒找到左道書,便已趕去廬峰棧。」

崔望雪明知不太可能,還是問道:「文君,你能去取嗎?」

卓文君搖頭:「來回起碼兩日。明日便是玄武大會。玄日宗掌門人可不能不出席。」

李命說:「你把掌門讓給我,就可以去取了。」

趙言嵐一拍桌子,又要翻臉。郭在天上前道:「來不及。李克用限我們今晚交出藏寶圖。否則的話,他就......」

趙言嵐怒道:「他要是敢碰我妹妹一根寒毛,我把晉王府夷為平地!」

崔望雪說:「李克用在城外集結的兵馬不過三萬多人。咱們跟他正面交鋒,也不怕他。」

卓文君搖頭:「城外尚有李承天和朱全忠的兵馬。我們若跟李克用開戰,他們定會趁虛而入。」

「那怎麼辦?」

眾人悶頭想辦法。片刻過後,郭在天問:「總壇庫房有多少現錢?」

趙言嵐一早查過帳,答道:「三萬五千七百兩白銀。」

郭在天捻著鬍鬚,喃喃自語:「我若拿這些錢去跟他談的話......」

崔望雪搖頭:「他為了百萬兩黃金而來,不可能屈就於區區三萬多兩白銀。」

「是不可能,」郭在天說。「但這筆錢或許能夠讓他寬限幾天。」

「借高利貸嗎?拿錢讓他寬限幾天?」李命說。

「不然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李命想了半天:「拿玄天劍去跟他抵押?那是武林盟主的身分象徵,或許李克用會考慮考慮。」

卓文君本以為眾人定會立刻反對,想不到竟然沒人作聲,看來大家都不怎麼看重武林盟主的身分象徵。他說:「你把玄天劍抵押給他,是說過兩天我還要將黃巢藏寶圖給他送去嗎?」

李命說:「好歹撐過玄武大會再說。」

崔望雪說:「文君,錢財乃身外之物,咱們就給了他吧?」

李命立刻說道:「不行!日後招兵買馬,征討天下,全都指望在那批寶藏上。倘若交出寶藏,咱們稱雄無望。」

崔望雪怒道:「那是我女兒啊!」

李命喝道:「妳女兒值一百萬兩黃金嗎?」

「我殺了你個王八蛋!」趙言嵐「唰」地一聲,刺出長劍。這劍說來就來,迅捷無比,不過李命反應更快。他閃過長劍,身形一矮,自趙言嵐脅下拍出一掌。崔望雪眼明手快,一根金針擋在李命掌前。李命掌勁一吐,硬生生將崔望雪逼開。趙言嵐迴身一劍,砍向李命後頸。李命右腳後踢,震得趙言嵐長劍脫手,向上飛出,釘在房樑之上。便在此時,李命突感一股凌厲至極的掌風來襲,心知動手的是卓文君。他不敢怠慢,後退一步,雙掌一翻,運起至剛至陽的玄陽掌。兩人四掌相交,激起一陣熱風,竟將其他三人吹得站立不穩。

卓文君與李命各自退開三步,全神戒備,運功調息。氣息順暢後,李命說道:「這麼多人打我一個,你們要不要臉?」

卓文君道:「你講話不犯眾怒,自然不會惹人圍毆。」

郭在天往兩人中間一站,說道:「那咱們就這麼決定了?用玄天劍去換言楓?」

崔望雪擔心道:「也不知道李克用給不給換。」

「你要相信三師兄。」郭在天道。「跟達官貴人談判是我的專長。」

卓文君說:「我跟你一起去。」

郭在天搖頭:「不成。李克用怕我們去得人太多,或是武功太高,他的部下無法應付,說好只能讓我一個人去。」

李命語帶懷疑:「讓你一個人帶著玄天劍出城?」

郭在天皺眉:「我不會拿言楓的性命開玩笑。」

卓文君吩咐下去,讓城北守軍派人出城查探敵情,儘快交上一份最新的河東軍營佈署圖來。趙言嵐和李命離開煮劍居,分別出去忙他們的。崔望雪又留了一會,卓文君不想讓她過於擔心,要她去青囊齋主持事務。玄武大會推舉武林盟主之時,常常會有不少武林人士受傷。是以青囊齋在玄武大會期間通常都很忙碌。

傍晚時分,城北守軍送來佈署圖,卓文君和郭在天一同研究,研擬幾條脫身策略。河東軍霸佔城北寶光寺,作為李克用的行館。趙言楓多半就給藏在這個地方。守城的弟子十分周到,還附了一份寶光寺的地形圖來。兩人研究已定,便一起前往鎮天塔取玄天劍,跟著離開總壇,朝向北門而去。卓文君送到城門口,對郭在天道:「師兄,此行凶險,小心在意。」

郭在天說:「放心吧,文君,我一定會把言楓帶回來的。」

郭在天出城之後,卓文君站在城牆上,默默看著他的身影朝向遠方密密麻麻的營火前進。片刻過後,崔望雪來到他的身邊,問道:「文君,你真的讓三師兄一個人去?」

「當然不會。」卓文君道。「但是三師兄輕功天下無雙,我若跟蹤他,難保不會讓他發現。還是等他走遠之後,我再繞道前往寶光寺較為妥當。」

「你不相信他嗎?」

「我該相信他嗎?」

崔望雪望著他道:「我跟你一起去。」

卓文君搖頭:「二師兄今晚不知道會不會搞鬼。嵐兒一個人鬥不過他。還請師姊坐鎮總壇。楓兒的事就交給我吧。」

崔望雪偷偷伸手,在卓文君手上握了一握,輕聲道:「楓兒是好孩子,你一定要救她回來。」

卓文君慢慢抽回手掌,說道:「師姊放心,妳的事就是我的事。」說完步下城牆,吩咐守城弟子打開一條門縫,側身閃出城門。

***

卓文君輕功絕頂,絲毫不比郭在天遜色,趁著夜色趕路,如清風,如鬼魅,即便大落落地穿越河東軍營而過,也未必會讓敵軍發現。他刻意繞道林間小路,由東側抵達寶光寺。寶光寺警戒森嚴,光是寺內就駐守了上千兵馬。卓文君本想點倒一名軍官,喬裝打扮混進去,後來想想這樣做有失他玄日宗掌門的身分,於是躲在暗處,看準時機,悄悄掩到大雄寶殿。他投石引開守衛,飛身上了二樓,開窗閃入一間禪房,順手點倒在裡面喝酒吃肉的四名軍官。他打開房門,踏上樓台,就著圍欄往下看,只見大雄寶殿空蕩蕩地,兩旁衛士加起來不過十來個人。

主佛釋迦牟尼像前擺了一張寶座,此刻上面坐著河東節度使晉王李克用。卓文君曾見過李克用幾面,兩人年紀相仿,然而一別十餘年,李克用可比他印象中要蒼老多了。郭在天站在李克用面前兩丈之外,玄天劍便插在腰間。卓文君心想李克用未免太過托大,竟然沒派手下看緊郭在天。在這種情況下,郭在天要取他性命簡直易如反掌。當然,逃不逃得出去又是另外一回事。此地距離遙遠,兩人交談聽不真切。卓文君順著樓台走去,就著陰影翻身而下,藏身在釋迦牟尼像之後。寶殿上十餘雙眼睛,竟沒一雙瞧見他。

就聽見郭在天道:「王爺,本門大師兄遇襲過世,沒來得及交代遺言。此刻我們確實無人知曉黃巢寶藏藏於何處。你要藏寶圖,我們是交不出來的。」

李克用道:「我又不是武林中人,要你一把玄天劍作什麼?」

「梁王出價五萬兩白銀,收買我五師弟竊取玄天劍。」郭在天道。「在下不知梁王要劍有什麼用處,不過王爺設身處地,多半能想得出。即便想不出,拿去賣給梁王,也值五萬兩白銀。」

李克用沉吟半响:「朱全忠選在玄武大會前偷竊玄天劍,多半打算以此劍要脅武林中人。」

「或是武林盟主。」郭在天接著道。「數百年來,玄天劍一直是武林盟主的身分象徵。明日選出的武林盟主如果沒有玄天劍,只怕這盟主的地位就不夠牢靠。王爺取得此劍,那是奇貨可居。不管是我二師兄或七師弟奪得武林盟主,王爺都可以讓人在武林中造謠生事,搧風點火,藉機動搖盟主地位。到時候他們為了取回玄天劍,自然得向王爺輸誠。」

卓文君越聽越是皺眉,不知道郭在天說這些話究竟是在欺騙李克用,還是在輸誠獻計。

李克用道:「說是這麼說,但是你師弟他們寧願交出玄天劍,也不願交出藏寶圖,我看這把劍對武林盟主而言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有沒有大不了都是人在說。」郭在天道。「我大師兄把劍鎖在寶庫二十年,自然沒人會把它當作一回事。只要咱們慫恿大批武林人士質疑武林盟主的資格,要不了多久人人都會認為沒有玄天劍的人就不配當武林盟主。」

「嗯,」李克用緩緩點頭。「這麼說倒也是。」

「既然如此,那郭某就留下玄天劍,把我那言楓姪女帶走了?」

「不忙。」李克用說。「郭大俠能言善道,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這次要不是你,本王也不知道這小小的女娃兒可以換到這麼大的好處。」

郭在天道:「王爺謬讚了。只可惜沒能完成王爺的心願,換到黃巢藏寶圖。」

「不妨。」李克用笑道。「誰也不會拿百萬兩黃金來換一個小姑娘。這個結果本王早就料到。本王只想看看郭大俠能夠爭取到什麼樣的讓步罷了。」

「能為王爺效勞,是郭某的榮幸。」

李克用哈哈大笑,說道:「如果只是交換人質,協商贖金,沒得埋沒郭大俠的才情。敢問郭大俠,是否打算進一步為本王效力?」

郭在天「嘿嘿」一笑,說道:「郭某原先打算先與王爺接頭,互相取得信任,日後再提合作。想不到王爺快人快語,主動提出來了。」

李克用道:「時局動盪,瞬息萬變。想要稱霸亂世,看到人才就要招攬,看到機會就要把握。」

「好!王爺愛才惜才,果有王者風範。」郭在天道。「既然王爺問起,郭某不妨就將心中的想法為王爺剖析剖析。」

「洗耳恭聽。」

「如今朱全忠聲勢如日中天,入主長安,夾持天子,屠殺宦官、廢除禁軍,滿朝文武都已落入他的掌握之中。最近郭某又得到消息,他已聯合吐蕃拜月教,準備裡應外合,一統中原各大勢力。」

李克用道:「朱逆聯合吐蕃之事,本王亦有耳聞。聽說這次成都圍城,宣武軍中也有夾雜吐蕃兵馬。」

「是,此事郭某已經確認過了。」郭在天道。「實不相瞞,郭某曾與拜月教多次聯絡,本來已經跟他們談好條件,只待玄日宗高舉義旗,吐蕃便會派出二十萬大軍協助本宗攻城掠地,建不世奇功。只可惜我大師兄不肯起事,一再拖延,終於弄到拜月教去跟朱全忠合作。」

「原來郭大俠胸懷大志,也有心逐鹿中原。」

「我若沒有野心,便不會在這裡跟王爺談論大事了。」郭在天道。「既然王爺誠心相詢,郭某就直話直話說。此刻談起天下勢力,大家都說只有王爺的河東軍能與宣武軍分庭抗禮。事實上,自從幽州劉仁恭叛變以來,王爺的勢力漸居下風。如今朱全忠找來吐蕃外援,王爺想要跟他對抗,只怕有心無力。」

「郭大俠還真直接。」李克用道。「如果是其他人敢在我面前講這種話,馬上讓我拖出去斬了。既然是郭大俠說了,本王自然虛心受教。」

「王爺不必客氣。郭某既然敢提,自有因應之道。」郭在天說。「如今黃河以北勢力盡附朱全忠,剩下的節度使也都不敢得罪於他。王爺想要與其對抗,除了聯合外援,再無第二條路。」

「你是要我向番邦求援?」

「不是求援,是合作。」

李克用揚眉:「你有人選嗎?」

郭在天點頭:「這幾年拜月教多次催促本門出兵,但我們始終無法勸服大師兄。郭某恐怕拜月教久候生變,早已開始另覓外援。」

李克用神情讚嘆:「郭大俠深謀遠慮,本王著實佩服。不知道郭大俠找得外援是......?」

「契丹。」郭在天道。「兩年前耶律阿保機曾遣使來訪玄日宗。我大師兄避不見面,我卻私留使節,徹夜長談。這兩年來,郭某曾遠赴契丹三回,也跟耶律阿保機見過一面。耶律可汗胸懷大志,意圖聯合部族,擴張領土。若與契丹合作,王爺便能南北呼應,夾殺宣武勢力。」

「契丹人兇狠蠻橫,跟他們合作,條件怎麼談?」

「倘若能夠打下天下,分給他們一些土地也划算得緊。」郭在天道。「郭某以為,王爺可以暫且答應將白狼水以東的地方分給契丹,把高句麗的邊疆問題留給他們去煩心。」

李克用沉吟:「白狼水以東,會不會分太大了?」

「王爺一輩子都不會去的地方,分給他們又如何呢?」郭在天道。「再說,番邦邊疆,千百年來都是進進退退。只要王爺得了天下,日後有興,隨時可以去跟他們要回來。」

李克用翻開地圖,鑽研東北疆土,緩緩點頭:「聽來似乎可行啊。契丹能夠發兵多少?」

郭在天回道:「十五萬至二十萬。」

「這樣夠嗎?」

郭在天說:「夠或不夠,就看王爺如何運籌帷幄了。」

李克用收起地圖,凝望郭在天,問道:「郭大俠,你與契丹密談之事,沒讓你師兄弟們知道?」郭在天搖頭。李克用又問:「為何?既然你們都已經談好要反趙遠志了,為什麼又自己留一手?」

「對付大師兄的事情,我們是最近才達成共識的。」郭在天道。「想不到大師兄雖然昏庸糊塗,依然看得出我們陰謀反叛,找了七師弟回來攪局。如今大師兄死了,玄日宗卻分崩離析。二師兄、四師妹、七師弟,每個都想當掌門。等他們爭完掌門,玄日宗多半會元氣大傷,難以再成大事。」

「所以你決定投靠我?」李克用問。

「王爺英明神武,是做大事的人。」

卓文君火冒三丈,強自忍耐。他告訴自己,郭在天或許只是為救趙言楓而虛與委蛇,只不過怎麼聽都覺得不像。他壓抑心中怒火,且看郭在天能不能夠救出趙言楓。

「好!」李克用一拍大腿,說道:「能得郭大俠輔助,本王必得天下。契丹聯軍之事,就有勞郭大俠從中斡旋了。事成之後,本王必定不會虧待郭大俠。」

「一切包在郭某身上。」郭在天道。「便請王爺釋放趙言楓,讓郭某帶回玄日宗覆命。」

李克用吩咐手下帶上趙言楓。趙言楓來到大雄寶殿,見到郭在天,喜道:「師叔,你來救我了?」郭在天迎了上去,將趙言楓摟入懷中,說道:「楓兒別怕,師叔帶妳回家。」回頭對李克用拱手行禮:「王爺,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說完牽起趙言楓,轉身向外離去。

卻聽李克用道:「且慢。」

郭在天轉身,問道:「王爺有何指教?」

李克用冷冷一笑,說道:「郭大俠來到此地,向本王保證這麼多事情。本王如何知道你會不會出爾反爾,回去了就不認帳?」

郭在天一愣,問道:「王爺想要郭某怎麼做?」

「這事說來有點為難,然而為了表示郭大俠的誠意,卻又不得不然。」李克用說著指向趙言楓。「本王要你殺了她。」

郭在天與趙言楓齊聲說道:「什麼?」

「你殺了她,就跟玄日宗說是本王殺的。」

郭在天滿臉驚訝,問道:「王爺,這......這為什麼?」

「為了表心明志。」李克用理所當然地道。「你殺了趙言楓,本王就能肯定你不是左右討好,兩面三刀,從此再也不會懷疑你的立場。要不,你讓本王如何信你?」

「就信郭某人一句話不行嗎?」

李克用想了想,搖頭道:「不行。」他拔出玄天劍,使勁拋了出去。玄天劍精光閃爍,於半空中畫出一道弧光。趙言楓伸手去搶,但是郭在天身形飄起,一把接過玄天劍,落在一丈之外,回頭凝望趙言楓。

「三師叔......」趙言楓語音恐懼。「你......你不會殺我的,是不是?」

郭在天看看李克用,看看趙言楓,一時難以抉擇。

「三師叔,我是楓兒啊!你從小看我長大的。」趙言楓心寒說道。「不管他許諾你什麼,你都不會殺我的,對不對?」

郭在天長嘆一聲,朝趙言楓走去,邊走邊道:「楓兒,師叔已為此事投入太大心力,不能回頭了。我對不起妳。妳原諒師叔吧。」正要提起長劍,突然看見趙言楓雙眼一亮,神色欣慰,彷彿看見希望,終於鬆了口氣。他微微轉頭,只見殿上衛士神色驚恐,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身後。他迅速轉身,當場嚇得魂飛魄散,冷汗直流。只見卓文君已經無聲無息地站在自己身後五尺之地。

「七師弟.......我......」

卓文君咬牙切齒:「你是畜牲。」

郭在天掌心一鬆,玄天劍摔在地上。「我不是......我沒有......」

「我要清理門戶!」

郭在天一聲發喊,轉身躍起。卓文君右手一探,抓住他的腳踝。郭在天魂不附體,左腳狠狠踢向卓文君面門。卓文君左手握拳,向上捶出,就聽見嘩啦一聲,郭在天左腿腿骨破膝而出,帶著一道血光插在大雄寶殿的橫樑上。郭在天進殿時給繳了械,身上沒有佩刀,拿手的開天刀、闢地刀等功夫全都使不上來。這時腳上劇痛,臉上濺滿自己的鮮血,不禁心神大亂,本能地伸手去掰卓文君的手掌。卓文君右手使勁,將他甩向一根樑柱。就聽見砰地一聲,樑柱龜裂,郭在天脊柱發出骨碎之聲。他還來不及叫喊,卓文君已經如影隨形地欺到面前。這時郭在天斷了一腳,背脊有傷,半身不遂,難以閃避。眼見卓文君左手玄陽掌,右手烈日拳,他只能強運功力,見招拆招。可惜卓文君內勁強他太多,無論他如何拆解都擋不下一拳一掌。卓文君拳拳入肉,掌掌見血,發狂似地連環出擊,直打得方圓一丈之內血肉橫飛。在場之人全看呆了,就連李克用也忘記叫人保駕。

直到眼前之人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再也看不出是縱橫江湖的玄天龍郭在天後,卓文君才猛然驚覺,了解自己做了什麼。他驚呼一聲,顢頇後退,看著地上的肉泥,嘴角微微顫抖。片刻過後,他收拾心神,想起自己在什麼地方。耳聽有人叫道:「有刺客!快來保護王爺!」卓文君一腳挑起玄天劍,說了聲:「楓兒讓開。」隨即展開輕功,在寶殿上繞了一圈,將所有衛士通通砍倒。

他落在李克用面前,冷冷瞪視著他。李克用駭然道:「卓七俠......卓掌門......是郭在天自己來找我的......」

卓文君反手將劍交給趙言楓,說了聲:「跟緊師叔。」一把抓起李克用的後頸,將他提在身前,往大雄寶殿正門奔去。趙言楓緊跟在後。快到殿門時,門外湧入數十名官兵。為首的親兵軍官叫道:「大膽刺客,快快束手......」一看王爺讓人抓在手上,一句話當場吞回腹中。卓文君也不多說,提著李克用在前開路,直奔出殿。每當察覺有人試圖動手時,他便將李克用轉個方向,對準大膽官兵。殿外上千名親兵團團圍上,然則人人投鼠忌器,無人膽敢輕舉妄動。

後方有人斗膽,意圖拿下趙言楓挾持卓文君。趙言楓神劍出鞘,砍下一條胳臂,之後便再也無人動手。

出了寶光寺後,紮營在外的大軍兵力分散,來不及聚眾抓人。卓文君點了李克用穴道,將他揹在身上,跟趙言楓一同展開輕功,向南而去。親兵軍官在廟門口叫道:「請英雄網開一面,放了王爺。在下保證絕對不會......」話沒說完,刺客早已帶著王爺去得遠了。

***

來到城外樹林,遠離河東軍營區,卓文君解開李克用的穴道,放在地下,冷冷瞪著。

李克用適才讓郭在天的慘狀嚇得心驚膽顫,面對卓文君時直覺出言討饒。如今經歷一番奔波,情緒平靜下來,便又恢復原先那份角逐天下的王者氣勢。他直視卓文君的雙眼,見他不開口說話,心知他尚未決定如何處置自己,於是開口說道:「卓掌門有何話說?」

卓文君搖了搖頭:「你走吧。」

趙言楓道:「師叔,這人壞死了。不但擒住了我,還叫三師叔殺我。你......你怎麼能放他走?」

卓文君看她一眼,說道:「妳三師叔自己作孽,不可怪到別人頭上。」他轉回頭來,又對李克用道:「望王爺日後好自為之。再敢招惹玄日宗,卓某不會手下留情。」

李克用後退一步,見卓文君沒有反應,說道:「卓掌門,你若有心為天下百姓盡一份心力,本王......」

卓文君一揮手:「日後再說。」

李克用不再多說,轉身便走。

卓文君雙手不住顫抖。他握拳使勁,抑制抖動,說聲:「楓兒,走吧。」朝向城門前進。

趙言楓卻不移步。

卓文君皺起眉頭,回頭問道:「楓兒,怎麼了?」

趙言楓「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卓文君大驚,連忙趕到她身旁,問道:「怎麼了?他......他欺負妳了?」

趙言楓一言不發,只是哭泣。

卓文君越想越驚,說道:「我去殺了他!」

趙言楓抓住卓文君掌心,搖頭道:「不,師叔,李克用沒有欺負我。我......我只是.......你殺了三師叔。」

卓文君心裡亦不好受,但又不願在孩子面前表現出來。他說:「你三師叔做了對不起玄日宗的事情。」

「我知道。」趙言楓哽咽一聲。「但是你殺他時,模樣好可怕。我覺得我很對不起您。當初如果我沒找師叔回來,師叔就不會......」

「傻孩子,別說這種話。」卓文君搖頭道。他見趙言楓牽著自己的小手不停顫抖,知她心情激動,於是牽著她走到樹旁一顆大石,兩人一起坐下。他說:「別人做什麼事情,都是別人自己的決定。你老是覺得對不起人,這輩子就很難開心了。」

趙言楓緩緩抬起頭來,問出一個想問又不敢問的問題:「師叔,你有我爹和莊師兄的消息嗎?」

卓文君心裡難過,不知該如何告知噩耗。他輕捏趙言楓的小手,欲言又止。趙言楓越看越心涼,顫抖著雙唇問道:「他們怎麼了?」

卓文君長嘆一聲,說道:「他們在廬峰棧遇襲,被拜月教的人打落山谷。楓兒......」

趙言楓淚水決堤,搖頭哭道:「是二師叔告訴你的?」

卓文君點頭。

「二師叔說謊!」趙言楓叫道。「爹說二師叔要殺他!莊師兄放心不下,這才回去幫忙。是二師叔殺了他們!是二師叔!」

「楓兒,冷靜點。」卓文君輕拍她的肩膀道。「我們也都懷疑你二師叔,但是沒有證據。我們不能夠單憑臆測胡亂指控。」

「你還要什麼證據?」趙言楓一把將他推開。「事實擺在眼前,你還需要什麼證據?」她哭著搖頭:「你為什麼不幫我爹報仇?為什麼不幫莊師兄報仇?為什麼?」

卓文君看著姪女滿臉淚水,神情悲痛,偏偏自己又答不出來這個問題。他一直告訴自己要理智應對此事,不可像崔望雪和趙言嵐那般意氣用事。但是說到底,證據不足絕非他不動手報仇的理由。他告訴自己是因為同門情深,不願殺害師兄,但他剛剛明明就已經殺了郭在天,而他跟郭在天的交情遠比李命深厚。難道是擔心自己打不過李命,所以謀定而後動嗎?不,十年前李命的武功跟他平分秋色,如今李命不會再是他的對手。

那為什麼?他為什麼不幫自己視如己出的徒弟報仇?不幫素來敬重的大師兄報仇?

「你覺得日後還有用得到他的地方?因為他武功高強,出類拔萃?」趙言楓語氣冰冷地說道。「就像你剛剛不殺李克用一樣?」

卓文君大搖其頭,但他卻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

「師叔,你到底在做什麼?」趙言楓問。「難道你也想要高舉義旗,一統天下?」

卓文君楞楞看著她。他不知道。

「你回玄日宗來不到一個月啊!」趙言楓痛心疾首。

「我......」卓文君緩緩搖頭。「你期待我心裡藏有一切的答案嗎?我回來不到一個月,但是這些日子裡發生多了事情?五師兄、大師兄、森兒、三師兄......我一回來,他們就先後逝世,其中還有人是我親手殺的。五師兄為了錢,願意出賣玄日宗;你娘跟你哥為了名,連你爹都可以出賣;三師兄賣國成性,先是勾結吐蕃,現在又來勾結契丹;二師兄呢?想當掌門想瘋了,連你爹都動手除去。」他看著趙言楓,難過道:「妳要我怎麼做?把他們通通殺光嗎?殺光了又有什麼用呢?妳教教我。我現在除了接受這一切,趁玄日宗徹底垮台之前垂死掙扎,想辦法做一番大事之外......我還能怎麼辦?」

趙言楓神情悲哀:「這不是你的話。師叔,你被人影響了。是我娘嗎?是我娘讓你這樣想的嗎?是她在你耳旁枕邊細語嗎?」

「妳說什麼話?」卓文君怒道。

「你不要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趙言楓道。「你愛煞了我娘,十年我就知道了。你以為五師叔是怎麼發現你們的事的?我告訴他的。十年前你離開玄日宗的原因,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卓文君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種話來,心中有愧地道:「楓兒,我跟你娘清清白白......」

「我相信師叔有心清白,但我不相信我娘。」趙言楓說。「我娘跟六師叔好過,跟三師叔好過,跟二師叔也好過。只要能夠達到目的,她可以跟任何男人睡覺。」

這話如同晴天霹靂,令卓文君僵在原地,彷彿整個世界天翻地覆。趙言楓離開大石,跪在卓文君面前,雙手握起卓文君的手,說道:「師叔,楓兒從小就很敬佩您,因為您是本門師長裡面唯一正直之人。即使當您跟我娘......那樣,我也深信是我的娘的錯。我真的很希望您這次回來可以好好整頓玄日宗,端正門風,掃除惡習,帶領本門重返俠義道。」她眼眶泛淚,處處動人。「現在還不算太遲。您不要再聽我娘的了。聽我的,好不好?」

卓文君凝望著她,神色訝異。

「我娘年紀大了。她不能服侍您多久。再過幾年,您就不會想要她了。」趙言楓拉近卓文君的手掌,靠在自己臉頰上輕撫。「我還年輕,還沒有跟男人好過。我知道我不如我娘美貌,但我對你一片誠心。我......從小就很喜歡您。我一直盼著您回來。師叔......」

趙言楓向上一湊,對著卓文君的嘴唇吻去。卓文君迷迷糊糊,嘴唇與她輕觸,如遭電擊,連忙偏過頭去,把她推開,喝道:「楓兒,妳做什麼?」

趙言楓坐倒在地,掩面而泣,說道:「我只是希望 ......我不想看到您跟他們一樣。」

卓文君心神大震,不知為何,竟對眼前這楚楚可憐的小女子感到異常害怕。他雙腳一蹬,仰天而倒,竟自大石上向後摔去,在地上翻了跟斗後才起身。他開始想起一些原先無關緊要的事情,想起趙言楓天真燦爛的笑容、適才持劍斬人胳臂時的狠勁、崔望雪說沒讓她知道陰謀造反之事,偏偏她又說出高舉義旗、一統天下的言語、以及剛剛推開她時,她體內自然而生的一股陰寒內勁。他想到六師兄之所以回來成都,都是因為有某個本門弟子向他通風報信。想到梁棧生跟蹤莊森與趙言楓,結果讓人用陰寒掌力擊斃之事。他開始懷疑一切都跟趙言楓有關。

「楓兒......」他嘴唇顫抖地問道:「妳看過左道書嗎?」

趙言楓凝視著他,慢慢自地上爬起,走到他的面前,含淚道:「師叔......」伸手去撫摸他的胸膛。卓文君正要退開,趙言楓突然發難,一股陰寒掌力直擊他的胸口。卓文君雙眼圓睜,胸口劇痛,難以置信地看著趙言楓。趙言楓見他屹立不搖,隨即加摧掌力。卓文君伸出右手,扣住她的手腕,順勢向外一翻,趙言楓飛身而起,撞上對面大樹,跟著摔倒在地。

卓文君抱著胸口,嘴角滲血,心寒問道:「六師兄是妳打傷的?」趙言楓冷冷看他,一言不發。「五師兄.......是妳打死的?」他放開手掌,只見胸口衣衫破碎,露出一個殷紅掌印。「而妳現在還想要殺我?為什麼?楓兒,為什麼?」

「因為你們全部令我失望!」趙言楓厲聲道。她功力渙散,難以凝聚,全身無力地癱在地上。「我找六師叔回來,本希望他能勸服我娘他們打消反叛的念頭,進而端正本門門風。想不到他說不過我娘,就來翻陳年舊帳,要抖出當年殘殺官府之事。我怎麼能夠讓他如此敗壞玄日宗聲望?我也不想傷害他,那都是他咎由自取!」

卓文君道:「玄日宗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全都是從鄭道南那件事情走歪。凡以錯誤起頭之事,肯定會以錯誤收場。妳若當真有心匡正玄日宗,就該從鄭道南案開始面對!」

「提那陳年往事有什麼好處?」趙言楓說。「這些年來,他們做過多少見不得人的壞事,難道你都要一件一件掀出來辦嗎?」

卓文君道:「人生了病,要從病根治起,不可治標不治本。妳光想將玄日宗扶向正道,卻又不肯面對從前的錯誤。孩子,世上沒有這麼好的事情。」

「歪理!」趙言楓叫道:「你說這麼多,都是歪理!是非黑白,本就非常簡單,只有你們這些大人會把事情講得那麼複雜!」

卓文君見說不通道理,只好跳到下一個問題:「為什麼要殺妳五師叔?」

「為什麼不殺他?」趙言楓問。「我不明白這麼多年來,你們為什麼還沒殺了他?這本來就是你們該做的事情,為什麼要留給我們後輩來做?他想要跟蹤我們,暗算莊師兄,奪走左道書和藏寶圖。我當然不會讓他得逞。我絕不會讓他傷害莊師兄。莊師兄是唯一的好人......我本來......我跟他約定好......」她一陣傷心,又哭了出來。「你......枉為人師,竟然不肯幫他報仇!」

卓文君心下混亂,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想。

「還有你!」趙言楓道。「你讓我失望透頂!你知道我小時候有多崇拜你嗎?你知道在吐蕃找到你的時候,我有多開心嗎?我以為玄日宗有救了。我以為一切都會變好的。我以為你終於會做出正確的事情。想不到你不過就是個一無是處、私通大嫂的淫賊!」

「我跟妳娘沒有什麼!」

「我不相信你!」

「妳到底想我怎麼樣?」卓文君喝問。

「我要你做對的事情!」趙言楓也叫道。

「那什麼才是對的事情?」卓文君問。

「我不知道!」趙言楓道。「我要是知道,早就去做了!還要你回來幹什麼?」

「妳當然不知道。」卓文君說。「妳的眼中只容得下別人的錯誤,根本看不見什麼才是對的。」他向前踏出一步,摀著心口道:「師叔的心好痛,妳知道嗎?」

趙言楓冷冷道:「當然知道。玄陰掌的滋味可不好受。」

「我心痛。」卓文君緩緩前進。「我答應妳,一定會幫妳爹還有森兒報仇。妳不需要把那些放在心上。」

卓文君的語氣悲哀,令趙言楓感到說不出的害怕。她說:「你......你待怎地?」

卓文君來到她的身前,說道:「我發過誓,不管是誰殺了五師兄,我都要他血債血償。」

趙言楓面無血色:「師......師叔......」

突然林間傳來騷動,一名女子叫道:「楓兒快跑!」身隨聲至,一條鬼魅般的白影朝向卓文君背心襲去。卓文君和趙言楓都認出是崔望雪的聲音。卓文君轉過身去,瞬間跟崔望雪連拆七招。趙言楓叫了聲:「娘!」崔望雪道:「快走!娘擋他不了多久,妳快走!」

趙言楓爬起身來,拔腿就跑。

卓文君掌上沒有使勁,見招拆招,跟崔望雪過了五十來招,料想趙言楓已經走遠,這才說道:「師姊請住手。楓兒已經走了。」崔望雪明知他刻意容讓,依然不肯罷手,只盼多拖延卓文君一刻,女兒救可以逃得更遠。卓文君再勸幾次,見她還是不肯住手,只好出手點了她的穴道。

這時北方傳來人聲,隱約看見一些火光。卓文君知道是李克用的手下追趕而來,當即抱起崔望雪,拾起玄天劍,展開輕功,奔向城門。來到城門外,他不想讓弟子誤會,於是解開崔望雪的穴道,說道:「師姊,楓兒走了,妳不用擔心。我們一起回去吧。」崔望雪一言不發,跟在卓文君身後。兩人進入城門,穿街走巷,回歸總壇。他招來齊天龍,繳回玄天劍,告知郭在天身亡消息,不過沒提趙言楓之事。來到養氣閣。卓文君本想送師姊回來,然後便回房。但看到崔望雪失魂落魄的模樣,他又不放心放她一個人在房裡。他點亮燈火,跟崔望雪分別坐在桌子兩旁,各想各的心事。約莫過了一頓飯的時間,卓文君打破沉默,問道:「師姊早就知道是楓兒打傷六師兄的?」

崔望雪出神半响,輕聲回道:「我時常幫楓兒把脈,她武功如何,自然瞞不過我。我不知道六師弟是否為楓兒所傷,但我確實如此懷疑。」

「你不讓六師兄醒來,就是怕他醒來後會吐露這個秘密?」

崔望雪幽幽點頭,說道:「我想......真正不願得知實情的人其實是我。我好怕六師弟醒來之後,告訴我是給楓兒打傷的。即使當五師弟身亡,我依然想要視而不見,想讓自己相信楓兒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楓兒天真無邪......她......不該這樣......」

「師姊......」卓文君想要勸她,卻又不知該從何勸起。他想過去摟摟她,安慰她,卻又覺得很不恰當。

「直到剛剛我才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錯。」崔望雪說。「楓兒說得沒錯,我是個人盡可夫的賤人。為了達到目的,我可以玩弄任何男人,色誘任何男人。我一直以為行事隱密,想不到完全瞞不過自己女兒。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我怎麼做,她都學了去。要不是我行止不端,她剛剛也不會那樣對你。」

「師姊,那不是妳的錯......」

「大師兄死了......楓兒又這個樣子......唉......」

「師姊不可尋短!」卓文君見她手握金針,立刻伸手去奪。崔望雪出手極快,金針轉眼插入掌心。卓文君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掌勁一吐,金針連帶一道毒血自傷口狂噴而出。崔望雪左掌一翻,掙脫卓文君的掌握,順勢拍向他面門,右手同時又往懷中的針袋取針。卓文君側頭避掌,搶先抓住崔望雪的針袋,使勁一扯,連帶崔望雪的腰帶與綢衣都給撕下一大塊。崔望雪衣衫敞開,兜帶斷裂,露出雪白的香肩與酥胸。兩人同時一愣,卓文君立刻上前,解下自己的上衣蓋在她身上。他後退一步,想要回到原位,但是他的上衣又滑了下來。他再度上前,伸手抓住上衣,貼在崔望雪肩膀上。兩人相隔一條手臂的距離,眼對著眼,兩兩相望。

崔望雪神情冷漠地看了他半天,彷彿認不出他是誰一樣,最後終於流下淚來。卓文君覺得這是他回來之後第一次看到崔望雪真心流淚。那模樣毫不惹人愛憐,沒有誘惑意味,真正悲從中來,傷心絕望。她朱唇微顫,似乎想要說話,但卻沒說出口。然而在卓文君心中確實聽見她說:「如果當初我嫁得是你,今天就不會這個樣子。」

崔望雪雙手輕輕放在他的手背上,牽起他的手往上移,擺在自己臉頰兩旁,讓淚水流到他的手中。卓文君披在她身上的衣服滑落,不過兩人都沒有伸手去撿。崔望雪靠向前去,額頭貼著卓文君的額頭。卓文君想起兩人從前的一切,想起崔望雪悔恨的一生,想起自己肩頭的擔子,心中的悲痛......他突然什麼都不在乎了。他只想拋開克制的一切,將崔望雪擁入懷中,提供自己多年以來一直想要提供給她的慰藉。因為當初如果他帶她遠走高飛的話,她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也因為此刻的自己跟她同樣需要慰藉。

崔望雪微微抬頭,雙唇貼上他的嘴。卓文君哭了。他沒讓崔望雪看見自己的淚水。他也不肯定自己究竟為何而哭。他將她擁入懷中,揮掌熄滅燈火。那天晚上,他們同床共枕。

***

此為2012年連載的舊版左道書,並非2019年由蓋亞文化出版的實體書版。實體書版共三集五十二回,故事與舊版從第十一回「行俠」之後開始完全不同的分歧。喜歡左道書的朋友,千萬不要錯過實體書版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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