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叫瘋狂。我是連續殺人魔。」

 

「我的童年過得很糟,不過也就是那麼回事,沒什麼值得一提。二十歲後,我擺脫過去,重新開始全新的生活。我大半輩子都在扮演一個不符合我本性的角色,過著正常的人生,逐著正常的夢想,累積正常的壓力,滿心以為可以正正常常地過一生。直到我遇上那個搶走我女兒的男孩為止。」

 

「我真希望我一早就動手把他殺了。那樣的話,我就不會遇上接下來那一堆麻煩了。」

 

「我也很慶幸我沒有一早動手把他殺了。因為那樣的話,我也就不會遇上接下來那一堆麻煩了。」

 

***

 

第二天中午,蔡子傑駕車前往復興北路。他把車停在魔女家斜對面,透過擋風玻璃看著她家窗口。他很想直接衝上去擁抱她,想要躺在她的懷裡,感受她的慰藉。但是他心裡一直想著太子的話。他甚至不知道上去的時候要不要帶刀。

 

電話響了。魔女打來的。蔡子傑接起,但是魔女卻沒有說話。

 

「嘿?怎麼不說話?」蔡子傑等待片刻,見魔女還是沒有出聲,又道:「我好想妳。」

 

「想我為什麼坐在車裡不上來?」魔女終於出聲,但是聲音十分冰冷。「你在考慮什麼?你想把我一起殺了嗎?」

 

「我怎麼會?」蔡子傑再度探頭看去,但是魔女家的窗口沒有人影。

 

「你把他們都殺了,為什麼不會殺我?」魔女問。「內科兇殺案,新聞都報出來了。」

 

「他們是自相殘殺的,我根本沒動手。」蔡子傑辯道。

 

「是不是你動手的,有差嗎?」魔女說。「你昨天晚上過去就是打算這麼做的,不是嗎?」

 

「我是為了我們兩個才想要這麼做的。」

 

「你沒有必要這麼做!」魔女大聲道。「我們想要戒。我們想要戒!你就用殺更多人來表達要戒的決心嗎?」

 

「我沒有殺......

 

「我要離開了。」

 

蔡子傑心裡一沉。

 

「報紙上說有兩名負傷之人逃離現場,但是只在附近找到一具屍體。」魔女轉移話題。「太子跑了?」

 

「是。雖然我不了解他怎麼可能沒死。」

 

「或許他起乩請來三太子幫忙。」

 

「或許,」蔡子傑轉回主題。「妳為什麼要離開?」

 

「我不認為我們兩個在一起,對彼此會是一件好事。」

 

蔡子傑沉默片刻,說道:「我需要妳。」

 

魔女沒有說話。

 

「我愛妳。我需要妳。我希望妳能留下來。」

 

良久良久過後,魔女才開口說話。她的聲音斷續,似乎語帶哭音。「我也愛你。但是我必須前往一個沒有你的地方。你要小心太子……

 

「妳又要逃避了嗎?遇上會動真情的男人,妳不是殺了對方,就是轉身逃避?」

 

「不是這樣的。我真的想要跟你在一起,但是現在時機不對,而我需要一點時間。」

 

「妳就不能在我感情放下去前先弄點時間嗎?」

 

「瘋狂……

 

「我叫蔡子傑。」

 

魔女深吸一口氣,跟著緩緩吐出。她沒有接話。

 

「而妳……依然是魔女。」

 

「子傑……

 

蔡子傑搖一搖頭。「妳看到霸凌割喉手的新聞了嗎?」他問。「那小子不是我殺的。我女兒……她殺了人……

 

「你跟她談過了嗎?」

 

「還沒機會。昨晚到醫院時,醫生已經給她打了鎮定劑。今天早上我只跟她關心幾句就出來辦事。待會回醫院再說吧,雖然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難道要問人是不是她殺的嗎?」

 

「你女兒都這樣了,你還出來辦事?」

 

「我最好的朋友昨天晚上過世了。我去他家致哀,順便幫忙處理後事。」

 

魔女輕聲道:「我很遺憾。」

 

「我也是,」蔡子傑說。「很遺憾。」

 

「你女兒需要你。」魔女過了一會兒說道。「現在的她比從前更加需要父母的關懷。我在這個時候介入你們的生活只會把情況弄得更糟。再說,我知道我對小女生會有什麼樣的影響。我很酷,但我不是好榜樣。跟我相處久了,對她不是好事。」

 

「我一個人做不到。」蔡子傑說。「我要怎麼幫她導回正途?怎麼給她一個正常的人生?過去十五年裡,我一直是個失敗的爸爸,我有什麼理由突然之間就變成好爸爸了?」

 

「現在你懂得珍惜,也找回了愛。」魔女說。「女人要的不多,就是愛而已。用很多很多的愛去關懷她,你不會出大錯的。」

 

「我是反社會殺人魔。我哪懂得什麼愛?」

 

「喔,親愛的,」魔女輕笑。「如果我從今以後不再殺人,那都是因為你的愛啊。」

 

蔡子傑輕嘆一聲。「妳其實沒有非走不可的理由。」他心裡有個不安的想法。或許太子說得對,魔女只是在利用他而已,事情解決就可以過河拆橋了。他沒有把這話說出口。感情這種事情,他不喜歡不歡而散。

 

「是沒有,我只是認為這樣做對大家都好。」魔女說。「女人固執起來是不可理喻的。」

 

「我會非常想妳。」蔡子傑說。「偶爾想到,打我手機。」

 

魔女笑。「我知道了。」

 

兩人沉默片刻。

 

「你要掛電話了嗎?」魔女問。

 

「我一點也不想掛電話。」蔡子傑答。

 

「你好可愛。」魔女笑著說。「看外面。看我家窗口。」

 

蔡子傑照做。

 

魔女出現在她家窗口。她身穿一襲絲質睡袍,優雅之中帶著淡淡的悲意。她一手拿著電話,一手朝向蔡子傑招呼。接著她撩起睡袍,露出一邊乳房。

 

「曾經有個女孩對我心愛的男人做過這個動作。他說那是他腦中最難以抹滅的畫面。」魔女放下睡袍,遮蔽乳房。「我希望他以後不要再想起那個女孩。」

 

蔡子傑微笑:「我已經忘記妳在說誰了。」

 

***

 

蔡子傑回到醫院,在女兒的病房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最後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蔡羽珊愣愣地看著窗外發呆,聽見父親走近,轉過頭來,面露微笑。「爸。你忙完了?」

 

蔡子傑點頭,來到病床旁的摺疊床上坐下。「妳好多了嗎?」

 

「嗯,醫生說我傍晚可以出院,請你有空下去辦個手續。」蔡羽珊揮揮手,牽動插在手背上的點滴管,笑道:「我不喜歡插根管子。」

 

蔡子傑說:「好,我等下就去處理。」

 

「爸,王伯伯家裡還好吧?」

 

蔡子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蔡羽珊牽起父親的手,輕聲說道:「你不要太難過,好嗎?我在這裡陪著你。」

 

蔡子傑抬頭看她,心下一陣感動。如果今天沒有其他事情的話,他真想站起來把女兒擁入懷中。他沒有這麼做。他目光緩緩飄向蔡羽珊的腹部。

 

蔡羽珊察覺他的目光,嘆了口氣,說道:「爸,對不起。我沒告訴你懷孕的事情......

 

蔡子傑搖頭,想說:「沒關係,妳長大了,很多事可以自己決定。」但是他又想到昨天女兒對割喉手說的「過度尊重並非教養之道。」於是他說:「下次記得跟我說一聲。」

 

蔡羽珊伸手摸摸肚子:「下次......等我下次懷孕,可能要等很久喔。」

 

蔡子傑微笑:「久一點好。」

 

蔡羽珊低下頭去。「爸,對不起。我把你一個人丟在家裡,自己跑出來住,沒有顧慮你的感受。我真的非常......不孝。」

 

「說什麼孝不孝的?妳平安回來就好了。」蔡子傑說。他看蔡羽珊這個樣子,應該是不打算提起昨天的事情了。她不提,蔡子傑可不能不提。他順著話頭說道:「只是沒想到文德會是這種人。」

 

蔡羽珊沉默不語。

 

蔡子傑再接再厲。「警方給我看過那本剪貼簿了。我......

 

「爸。」蔡羽珊叫了一聲,蔡子傑隨即閉嘴。蔡羽珊凝視著他,輕輕問道:「昨天我發求救簡訊給你,你去哪裡了?」

 

「我在學校附近到處找妳。」蔡子傑說出早已想好的說詞。本來他應該要說去學校裡找的,但是太容易穿幫了。「我還去報警,但是員警說失蹤未滿二十四小時不肯受理,又說是家庭糾紛,要幫我轉社工......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我急著找妳,但是我......

 

「你女朋友有幫你一起找嗎?」蔡羽珊突然問道。

 

蔡子傑一愣,感覺心裡有點發毛,不知道蔡羽珊這樣問是什麼意思。「我女朋友?」

 

蔡羽珊點頭。「你不會以為我看不出來你交女朋友了吧?」

 

蔡子傑嘴巴開開,不知該如何作答。

 

「我想她一定很美。」

 

蔡子傑做賊心虛,感覺脊椎股上有條冷汗如同毛毛蟲般亂爬。女兒到底是什麼意思?純粹出於猜測,還是在指昨天幫她鬆綁的蒙面女子?

 

「她......

 

「爸,」蔡羽珊神色誠懇。「我之前說過我不在乎你的生活。那是瞎說的。我想知道你生活上的一切。我希望你對我敞開心屝。我想要真正了解你。如果有個女人讓你快樂,我想要認識她。」

 

蔡子傑側頭看她,想了一想,說道:「我們分手了。」

 

「為什麼?」

 

「因為她認為我現在應該把心力放在妳身上,多多關懷妳。她在這個時候介入我們的生活,只會對妳造成不良的影響。」

 

蔡羽珊皺眉。「好爛的理由喔。」

 

蔡子傑一愣,笑道:「真希望她聽到妳這麼說。女人啊,複雜又固執,男人永遠搞不懂......

 

「你愛她嗎?」

 

蔡子傑毫不遲疑。「愛。」

 

「真的愛?」蔡羽珊問。「不是因為媽太久沒跟你那個?」

 

蔡子傑正色回答:「不是。」

 

蔡羽珊轉頭面對窗外,好一會兒沒有出聲。她抽張面紙,擦拭臉頰,問道:「為什麼我們可以愛一個人愛得那麼深,同時又恨他恨得那麼強烈呢?」

 

蔡子傑輕撫她的手臂:「因為只有深愛的人才能傷害我們最深。」

 

蔡羽珊放下面紙,依然面向窗外。「爸,你是霸凌割喉手嗎?」

 

蔡子傑手掌一僵,不小心在蔡羽珊手臂上捏出一道手印。不過蔡羽珊彷彿沒有感覺一樣。她緩緩轉過頭來,直視蔡子傑的雙眼。

 

「不是。」蔡子傑否認。「怎麼這麼問?」

 

「因為我希望你是。」蔡羽珊說。「我真的很希望昨天跑來救我的人是你,爸。」

 

「小珊......

 

蔡羽珊又把頭轉向另外一邊。「那樣我們就有很多事情可以聊了。」

 

蔡子傑覺得很想下去買瓶啤酒,或許順便帶包菸,畢竟他口袋裡已經有了太子的賴打......女兒每一句話都像是隨口一問,偏偏又像是暗藏玄機。她到底猜到多少?有多肯定?自己一昧否認是否真是正確的做法?承認自己是霸凌割喉手是要怎樣?跟女兒交換殺人心得嗎?問題是,如果不承認自己殺過人,他要怎麼感同身受,去觸碰女兒的內心?看來女兒的心理問題比想像中嚴重,他幾乎已經可以在蔡羽珊身上看到魔女的影子。他開始認為魔女選擇離開是正確的做法。原來畢竟魔女還是在為他著想的。

 

與子女相處是個艱困的人生課題。蔡子傑面前還有一條漫長的道路要走。但至少他已經開始踏上這條道路,並且立誓一定要走到盡頭。

 

「珊,我一直沒有跟妳提過妳爺爺的事情。」他說。「我從來沒有跟人提過,甚至連你媽都只聽過修改過的版本。讓我跟妳說說我小時候是怎麼過的吧。對了,一直在忙,我都把這件事情忘了。妳知道嗎,我前兩天碰到我媽了。分隔三十多年,竟然還有重逢的一天,妳說這有多玄?改天我們一起去拜訪妳奶奶?還有,說了妳可別不相信呀,老爸的真名其實不叫蔡子傑。我們家甚至不姓蔡呀......

 

窗外風吹雲動,洩出一道陽光,灑落在蔡羽珊臉上,掃除經年累月的陰霾。女孩聽著父親述說童年荒誕不經的故事,臉上留著感動的淚水,嘴角露出滿足的微笑。

 

《台北殺人魔》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戚建邦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