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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哈囉,我叫車手。我是連續殺人魔。」

車手家很有錢。他是標準的企業家第二代。他排行老二,上面有個哥哥。從小他就跟哥哥十分親密,做什麼都在一起。他父親是標準的忙著做生意而沒時間陪伴家人的大老闆,不過他並沒有因此而以大量的金錢彌補陪伴兒子的光陰。他父親並不希望兩個兒子沾染上紈胯子弟的氣息。他希望兒子們力爭上游,做個有用的人,將來好憑藉自己的實力來贏得繼承家業的權利。聽起來似乎很不錯,不過這位爸爸有個很大的問題,就是他一定要兒子繼承家業,絕對不可能有第二條路走。

車手父親是個極度矛盾的人。在教養方面,他想要避免兒子落入很多俗套,但是對兒子的期待偏偏又非常合乎社會期望。他鼓勵兒子發展自己的興趣,卻一直告訴他們做那些沒有前途。他希望兒子有能力找到自己的道路,偏偏他又早已舖好了康莊大道,絕不允許兒子踏錯一步。他告訴兒子不要跟人比較,卻又沒事就提起誰誰誰的兒子又怎麼樣了。他說功課不是最重要的,但他要求兒子考上建中,然後台大。他喜歡提醒兒子自己小時候多苦多苦,但是生活卻過得奢華無度。奢華無度也就罷了,他還不讓兒子一起奢華,說要教導他們勤儉的美德。當然,車手他媽和爺爺奶奶經常會拿錢給他們花就是了。

從小車手就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他的價值觀十分錯亂。幸好他一直有個哥哥可以當作榜樣,只不過在父親眼中,他樣樣不如哥哥,要說他是一輩子都活在哥哥的陰影下也行。還好他哥對他很好,所以他也不太在乎這道陰影。至少表面上不在乎。

上小學後,車手就開始面臨社會給予的壓力:補習。或稱才藝班。他爸什麼都給他兩兄弟補。或者說,只要他爸朋友的兒女有在補的,他爸就要他們補。英文是一定要的;珠心算也不可或缺。鋼琴、小提琴、朱宗慶打擊樂、心靈開發、潛能開發、繪畫、書法、作文、芭蕾、國標、跆拳道什麼什麼一大票。他爸常常把在附近某補習班外牆上貼的一句標語掛在嘴邊:「不要讓五歲的聰明孩子變成十二歲的笨學生。」他爸說這樣補不但可以提升小孩智力,還能培養文化素養。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老兄負擔得起。她媽提醒過這樣補會造成小孩子心理壓力。他爸說想在社會生存就要從小培養抗壓性。車手最猛曾在小五暑假連補十三個才藝班,他爸朋友的子女中無人能出其右。這件事讓他爸眉開眼笑,著實稱讚了他幾次。車手幼小的心靈認為他爸讓他們補成這樣純粹是為了放假日不想抽空陪伴他們。

所有才藝班裡,車手最愛的就是打擊樂。他每次都打得淋漓盡致,直到老師奪走他的鼓棒為止。而他次愛的是美術班,因為他當真畫得不錯。

只要一有機會,他爸就會要求他們參加各式各樣的檢定考試。英文有檢定考、珠心算有檢定考、鋼琴、小提琴、芭蕾、跆拳道、書法等等全部都要一關一關晉級上去。每考一個檢定考,他們就會得到一張他爸稱之為獎狀的級數證明。就算不用考試的才藝班,也會有一期一期的結業證書。加上學校演講、書法、珠心算等等比賽,他們家客廳裡有一整面牆壁掛滿這些證明證書以及各式獎狀。這面牆代表兩個兒子多才多藝,天賦異稟,將來必成大器。

每當檢定考試不過的時候,車手的父親就會以嚴厲及失望的目光瞪他,一、兩天不跟他說話。車手的父親很少打小孩,雖然有時候車手真希望他能像其他父親一樣趕快打一打就算了。那種失望的目光從來不曾激發車手心中的鬥志,只有讓他越來越對自己灰心。他真的真的很想討父親的歡心,但是他真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到父親的要求。他父親常說只要盡力就好,但卻從來不肯相信他有用盡全力,始終認定他在妄自菲薄。

「下次用心點。」他哥說。「不然,下次我陪你一起考不過好了。」

他不知道他哥是怎麼辦到的,因為根據他爸所說,他比他哥要聰明許多,沒道理他哥辦得到而他辦不到。他當年並不知道他爸為什麼認定他比他哥聰明,直到許多年後才從他媽口中得知,那是因為他小學一、二年級的數學全部都考一百分,而他哥有一次只考了九十九分的緣故。

他真希望他在那兩年裡有一次只考九十八分。

雖然不知道這兩件事情有沒有直接關係,不過上了國中之後,他繼續尿床。當然尿床的事,他爸絕對不會在朋友面前提起就是了。

瘋狂的才藝補習到國中之後收斂許多,因為他爸將注意力大幅轉移到課業上。你以為車手可以鬆一口氣了?任何活在台北的人都知道沒這回事。才藝班已經成為過往的美好回憶,真正的補習地獄才剛剛開始。英文、數學、理化三大補習主科當然是要補的,而且為求保險起見,除了學校老師私底下偷開的家教班外,每一科都還要去著名大補習班加補一堂。剩下的科目另請家教老師督導,而且都是男老師,完全沒有愛情動作片裡的美女大學生。

在如此緊鑼密鼓的補習生涯裡,車手的功課每況愈下。每次考試考差了,他爸除了怪車手不用功外,還要怪老師不行,當然要換補習班。於是車手國中三年就這麼一直更換補習班、換老師、換同學。他繼續尿床,並且在壓力之下學會了躲進學校廁所抽煙。

「你呀……」他爸在他哥考上建中,而他的模擬考成績排不進學校紅榜的時候,失望地說道。「你比你哥聰明,為什麼會考成這樣呢?」

「他媽的我哪知道?」車手很想這樣對父親大吼,但是他沒有。他只有默默回房,關門哭泣。

他哥推開房門,坐在床邊輕拍他的背。「盡力吧。」他說。「盡力去做,做到最好。如果這樣對爸而言還不夠好,那就不是你的問題。」

在肯定自己的實力考不上前三志願之後,車手站在獎狀牆前,努力審視自己小學才藝班中累積出來的天份,鼓起勇氣去跟父親提起:「爸,我想考美術班。」

他爸冷冷瞪他一眼,說道:「學那個沒有前途。難道你要去西門町擺攤幫人畫大頭像嗎?」

於是少年的夢想就在大人充滿偏見的一句話裡徹底扼殺。

「學生的本份就是念書,」他爸還繼續補充。「學那些不三不四的東西有什麼用處?你王伯伯的二女兒也考上北一女了,這下他們家有兩個穿綠制服的啦。你要是再不加把勁兒......

於是在考上中正高中,承受他爸整整兩個月失望加上認命的情緒攻勢之後,車手開始叛逆。

他抽煙、喝酒、把馬子、打架、鬧事、飆機車,所有傳統上不良少年會幹的事通通都來。不過除了無照駕駛和與未成年少女發生性行為外,他最常幹的事情不過就是叼根菸在撞球間和網咖擺酷,藉以建立良好的不良少年形象。他不是真的喜歡打架鬧事,也不是非常想為了義氣去幫同學出頭,更不會從霸凌同學或是欺凌學弟妹中獲得滿足。他努力使壞,為得就是讓身為家長會長的父親常常跑來學校丟臉一下。看到他爸丟臉,他心裡可比什麼都快活。他甚至考慮弄大女孩子肚子去氣他老爸,不過想想還是作罷。那些女孩光是跟他在一起就已經被冠上拜金惡名了,要是真懷孕了,肯定會被他父母視為狐狸精。他不希望為了報復父親而做賤自已女朋友。

「你怎麼這麼不知上進?」他爸說。「你比你哥聰明呀……

「聰明個屁!」車手終於爆發。「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比我哥聰明?A眼、B眼、還是屁眼?我一輩子都不曾達到過你的期望,你到底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是你的期望太高?還是你對我抱持的都是錯誤的期望?你想得都是對的,都是正途。我想什麼根本無關緊要。我是你的兒子,不是你的玩具。什麼都要依你,你乾脆去玩美少女夢工廠算了! 」

「玩什麼?」

「我操!」

車手帶著提款卡和信用卡離家出走。整天在外閒蕩,吃香喝辣,渡過人生中最逍遙的一個禮拜。接著他父親停掉他的副卡,又叫他媽去銀行把他的戶頭提光。他才終於開始急了。他考慮投靠同學,但是同學的父母肯定會連絡他爸媽。他不知道該如何過活,偏偏又不願意就此低頭。於是他只好連絡他哥。

從小和他要好的哥哥,在他上高中變壞之後與他漸行漸遠。車手一直都知道他哥哥其實是關心他的,只是兩人生活截然不同,他們根本無話可談。當時他哥已經如父親所願進了台大電機系,正在享受相對而言自由自在的大學生涯。聽說弟弟這種情況,立刻二話不說地跑去找他。

「我如果拿爸的錢來幫你,凸顯不出你跑出來抗爭的意義。」他哥說著拿了一萬五給他。「這是我做家教存下來的錢,本來想用來買支好手機的,你就先拿去用吧。只不過,這些錢用完之後,你打算怎麼辦?大一課業繁重,我做家教也就這麼點錢,你不可能讓我養活你呀。」

車手答不出來。

「如果你只是想要表達叛逆的立場,打算等到混不下去就回家的話,或許你還不適合當真叛逆。」

車手慚愧低頭。

「如果你一邊想要得到他的尊重,一邊卻又拼命花他的錢,這樣你對自己也交代不過去。」他哥勸道。「回家來,把書念好。將來走出自己的路,讓他看看你是什麼樣的料。自給自足後再離開家,這樣走也走得瀟灑點,是不是?」

「哥,」車手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都不反抗他?」

他哥凝視他。「爸生我養我,供我讀書,供我吃住。十幾年來衣食無缺,從來不曾虧待過我。我就算順著他一點,那又有什麼不對的呢?」

「但是……」車手說。「但是你放棄了自我。」

他哥點頭。「我從來不知道我想追求的是什麼,於是我乾脆選擇父親為我鋪好的人生道路。這是很輕鬆的做法,通往早已註定的成功。我很羨慕你,有勇氣去追求自我。但是你最好盡快弄清楚你想要的是什麼,不要只是一昧地叛逆抗爭。這樣你只會成為父親眼中不知感恩的敗家子,知道嗎?」

於是車手受到哥哥感召回家,接受父親的冷嘲熱諷,收起浪蕩叛逆的形象,開始用功讀書。結果他果然聰明絕頂,至少在台灣普世價值下,能夠單靠半年時間的用功苦讀就考上台大,進入資管系就讀,絕對稱得上是聰明絕頂。他爸樂翻了,直呼浪子回頭,當場買了一台國產車給他開。車手其實想要的是進口車,最好還是敞棚跑車,可惜他爸還是堅持不讓他們鋪張浪費。沒魚蝦也好,至少他爸買的還是可以開出去把馬子的車,而不是Wish那種有家室的男人才會考慮的休旅車。

至於為什麼要填資管系?絕對不是因為他喜歡資管。他哥說他有勇氣去追求自我,其實是過譽了。他根本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根本不是值得他哥敬佩的人。為了不要淪落為不知感恩的敗家子,他決定還順著父親的意思去填資管系。

他終於停止尿床。

四年之間,車手在吃喝玩樂與學校功課之間取得良好的平衡。他掌握陽奉陰違的訣竅,盡說些父親想聽的話,沒有再跟他爸進一步衝突。反正大學生在家的時間也不多,平常只要回家能夠拿到零花錢繼續出門花就好了。

他哥畢業之後,隨便當了幾天國民兵,立刻進入父親的公司擔任RD研發人員。他爸堅持要兒子從基層做起,腳踏實地逐步攀升,說要這樣才有足夠的歷練,才不會有人說閒話。車手畢業前夕,他哥加班到半夜三點,回家後泡碗泡麵,坐上餐桌,麵還沒泡好,人就睡著了。這一睡,他再也沒有醒來。

車手的哥哥是個好兒子、好學生,一生依照父親的期望努力過活,從頭到尾都是台灣社會期待下的有為青年,結果卻只進入大公司幹個小RD,在還沒有領到第一筆年終之前就過勞而死,享年二十有四。靈堂內掛滿兩排內容一模一樣的輓聯,嘆曰:「天妒英才」。

「別難過,兒子。」車手的父親含淚道。「你比你哥聰明......

「我當然比他聰明。」車手哈哈大笑。「他死了,而我還活著,不是嗎?放心,我絕對不會傻到步他後塵!」

車手走出靈堂,跳上汽車,揚長而去。他淚流滿面,精神崩潰,漫無目的地開著,一直開,不停開,越開越快。他張開眼睛,卻看不清世界,因為整個世界已經毫無道理可言。他將油門一踏到底,視紅綠燈為無物,就這麼橫衝直撞。最後,他直接放開方向盤,閉上雙眼,徹底解放。只可惜他撞上的不是車、不是牆,而是一個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不知道,因為對方飛得太遠,血跡拖得太長。他驚得呆了,愣在駕駛座上,不知道該不該下車察看。在發現事發十幾秒始終沒有其他車輛路過之後,他駕車逃逸。

開出十幾公里,他將車停在路邊,回想著適才發生的事情。他發現他瘋了,而他享受這種瘋狂。他發現人的一生也可以這麼簡單,不管是過勞還是交通意外,轉眼之間就能解決一切煩惱。從他自己的角度來看,這根本是社會公益。他坐在駕駛座上哈哈大笑,笑中帶淚。這一笑,開啓了他接下來一連串的隨機殺人生涯。

如果有一天,他失風被抓,他將會非常享受他爸發現自己僅存的兒子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撞車魔時的表情。

***

第二天晚上,蔡子傑來到聚會場所,發現太子、魔女以及治療師準時抵達。治療師一等他來,立刻神情凝重地攤開手中的報紙,擺在茶水桌上。眾殺人魔湊上去一看,只見那是當日晚報頭條報導,撞車魔單月十人宣言的第一名受害者已經出現了。

「你沒有找到他嗎?」蔡子傑問。

治療師搖頭。

「先等騙徒來吧。」魔女說。「這件事情必須從長計議。」

「騙徒不會來了。」

所有人轉向治療師,不確定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治療師指著頭條報導上的馬賽克照片。「那就是騙徒。」

太子眉頭緊蹙,蔡子傑頭皮發麻,魔女則是倒抽一口涼氣。三人拿起報紙,開始仔細閱讀報導。死者名叫黃添才,男性,三十七歲,台北人,待業中。今天下午三點多在信義路上遇害。該處人多車多,肇事過程都被攝影機拍了下來。肇事車輛遭人棄置在淡金公路上,已於下午四點多被警方尋獲。車輛尚未報失,但是事發當時車主在辦公室裡開會,十幾名證人可以提供不在場證明。

「顯然騙徒還是執意跑去找他,最後落得這個下場。」治療師說。

「先偷車,再撞人。」魔女說。「確實符合車手的犯案手法。但是他從來不在鬧區犯案,更別說是光天化日之下。」

太子磨拳擦掌:「他失控了。」

治療師點頭。「也可能他急著除掉騙徒,一時管不了那麼多。」

蔡子傑問:「車手家在那附近?」

「是。毫宅社區。出入口都有黑衣人的那種。」治療師自腳邊的揹袋裡取出三份牛皮信封,分別交給三人。「車手的資料。家庭背景、住址、照片、該有的東西都在裡面了。」

三人取出資料觀看。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先看照片。車手看來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五官分明、英俊挺拔,是屬於會讓年輕女孩一見傾心的帥哥。魔女輕輕伸手頂了蔡子傑一下,似笑非笑地說聲「好帥。」蔡子傑不去理她,邊看資料邊問:「有警衛的社區,你們有進去犯案過嗎?」

太子聳肩:「沒需要去那種地方。」魔女搖頭:「我都是男人開門請進去的。」只有治療師說:「有。舊的社區都是退休阿伯充當管理員,管理並不嚴密。新的社區有請專門的保全公司,不過員工訓練也未必精良。而且出入口太多,只要耐心,遲早可以等到警衛離開崗位。特別是有車位租給非住戶的外人使用的社區,通常會有外人專用的出入口,磁卡的權限也比較寬鬆。」他微微皺眉,繼續說道:「但是這種豪宅的黑衣人就專業多了。想要混進去,可能需要一些服裝以及證件搭配,而且磁卡權限劃分很細,你必須進去刺探幾次才弄得清楚……」

蔡子傑等三人全部盯著他看。治療師揚起眉毛:「差點忘了,我不鼓勵討論犯案心得。」蔡子傑搖頭:「真懷疑你到底經驗有多老道。」

治療師輕聲竊笑。由於他始終裝作沙啞的聲音說話,所以竊笑起來特別詭異。蔡子傑本身在殺人魔聚會的時候也會裝假聲音,不過他沒有裝到連笑聲都有偽裝那麼徹底。當然,他在晚上與魔女通電話的時候都是用原來的聲音就是了。

「好,現在情勢已經很明顯了。」治療師語氣轉為嚴肅。「除掉車手的事情,就由我和太子負責。瘋狂,這段期間,你就跟魔女待在一起。每天晚上七點,我們在這裡回報狀況,商討局勢。」

魔女揚眉。「這是要瘋狂保護我的意思?」

「不要這樣想。」治療師搖頭。「車手殺了騙徒,就該料到我們會去找他。這表示我們都已經成為他的目標。我和太子主動出擊,你們兩個守株待兔,這樣可以增加我們成功的機會。再說,妳擅長下藥,不適合下場打打殺殺。我可不是歧視女性。我是一點也不會小看妳的。」

「不會呀,我很喜歡這樣安排。」魔女輕笑,轉向蔡子傑。「這表示我可以看到瘋狂拿掉面罩的樣子了。」

蔡子傑心中一盪,隨即收斂心神。「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最好活捉車手。」他揚手阻止其他人插話。「我是說最好,不是說一定。不管報紙上怎麼說,我們不能百分之百肯定騙徒是他殺的。除非騙徒之前就曾經跟蹤過車手,不然他怎麼會這麼快就查到車手的地址?再說,車手又沒見過騙徒,說不定他只是發現被人跟蹤,搶先下手除掉對方。此事有太多可能,光看報紙難以拼湊真相。總而言之,我們最好弄清楚再說。」

治療師和太子點了點頭,隨即並肩下樓。

魔女跟蔡子傑一起走到辦公室門口,看著電梯門關上。她說:「他們點頭點得很敷衍。我認為他們已經打定主意要除掉車手。」

「應該的啊。」蔡子傑聳聳肩。「誰都想要除掉車手,就當是公益服務也好。我其實並不在乎他的死活。只是我想確定騙徒是他殺的。」

「有可能是其他人殺的嗎?」魔女問。

「天知道?」蔡子傑說。「確定一下總是好。」

「確定了怎麼樣?」

「幫他報仇。」蔡子傑說。

魔女看著他。

「我欣賞他。我認同他替天行道的作法。」蔡子傑道。「有時間的話,我也想要殺光台灣的詐騙集團。」

魔女微笑:「如果我死了,你會幫我報仇嗎?」

「會。」蔡子傑點頭。

「為什麼?我殺人可不是為了替天行道。」

「為了截然不同的理由。」

「什麼理由?」魔女笑吟吟地問。

「我們下去吧。」蔡子傑說著走過去按電梯。

「什麼理由嘛?」魔女調笑般地繼續逼問。

進入電梯後,蔡子傑按下一樓按鈕,隨即背靠側面的鏡子站好。魔女慢慢走近,兩人的滑雪面罩幾乎都要貼在一起。魔女輕輕吐出如同蘭花般香甜的氣息,吹拂過他的嘴唇。兩人對看片刻,魔女細聲問道:「是什麼理由呢?」

蔡子傑聞著她的體香,面對她的雙眼,心裡浮現一股想將她擁入懷中狂吻的衝動。好吧,其實是有一股想要當場在電梯裡佔有她的衝動,不過他希望自己不要那麼衝動。跟魔女,他希望能把一切做到完美。他微微向前,以面罩隆起的鼻頭輕輕碰觸魔女的鼻頭,接著笑道:「一個很好的理由。」

電梯門開了。魔女自他身前退開,兩人一起進入大廳,來到玻璃大門之前。兩人在門口佇足,看看門外的街道,又轉頭看看彼此。

「到了該脫面罩的時候了。」魔女頑皮地說。

「緊張嗎?」蔡子傑問。

「應該是你比較緊張吧?」魔女笑嘻嘻地反問。

「你們兩個是要拖多久啊?」朋友在旁發飆。「快點脫一脫啦,真是急死人了!」

結果兩人還搞個一、二、三,然後同時脫下面罩。蔡子傑眼睛一亮。他覺得自己眼睛一輩子都沒有這麼亮過。儘管早就期待會看到一個美豔無方的女人,但他還是覺得魔女的美如同一股實質的浪潮般迎面撲來,令他站立不穩,幾乎要隨波逐流,溺斃在美麗的汪洋之中。他感到目瞪口呆,隨即閉上雙唇,以免過度失態。他知道魔女的年紀介於三十五到四十之間,但是此刻眼前這張容顏實在難以讓人聯想到這個年紀。魔女臉頰一紅,輕輕低下頭去,彷彿突然在愛人面前害羞起來。蔡子傑心知這是她勾引男人的小動作,但他就是不由自主地連魂都被勾了過去。他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耳中只能聽見朋友在旁邊讚嘆:「妳怎麼能這麼美啊?」

魔女揚起右手,輕輕觸摸蔡子傑的臉頰,笑著說:「你跟我想像中一模一樣。」

蔡子傑伸出左手,放在她的手背上。「一模一樣?」

「感覺。」

「什麼樣的感覺?」

魔女側頭微笑。「我心目中的男人就是長成這樣的感覺。」

朋友幽幽嘆息:「我死了。我死了......她怎麼講得出這麼好聽的話?」

蔡子傑不動聲色地吞了口口水,將魔女的手從自己臉頰上拉下,握在掌心之中。「吃過晚飯沒?」

魔女搖頭。

「走吧,」他推開大門。「我請妳吃飯。」

於是,兩人開始了他們第一次的約會。

***

應魔女要求,他們搭乘捷運,來到美麗華。他們在樓上一間點蠟燭的牛排館裡共進晚餐,在動人的輕音樂裡細語呢喃,述說著只有戀愛中的男女才講得出口的動人心事。整段用餐期間,兩人始終伸出一手,穿過桌面,輕輕握著。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卻像一對相愛多年始終維持熱戀的情侶。他們一見鍾情,而且不是從脫下面罩的那刻才開始的。他們越聊越了解到,打從第一次在互助團聚會相見那天,他們就已經一見鍾情。

「為什麼兩個人可以一見鍾情?」魔女問。

「因為他們天生一對。」蔡子傑說。

用過晚飯後,他們沿著敬業三路朝向河堤走去,在路過便利商店時買了幾瓶啤酒。他們通過水門,進入美堤河濱公園。兩人走走聊聊,來到一處僻靜台階坐下,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欣賞著於河面上穿梭的遊艇,以及對岸遠方的台北夜景。

片刻過後,魔女放下酒瓶,側頭靠在蔡子傑的肩膀上,輕聲問道:「那個女孩就是在這把刀丟到河裡去的嗎?」

蔡子傑知道她是在指霸凌少女。他轉過頭去,嘴唇輕觸她的髮絲,說道:「妳怪我把妳帶來這裡嗎?」

「不。」魔女說。「我喜歡你帶我去一些對你而言有特殊意義的地方。」她在蔡子傑的肩膀上輕輕磨蹭。「告訴我,她翻開上衣給你看的時候,你有什麼感覺?」

蔡子傑想了一想。「我覺得我看到了許久不曾見過的美麗、不知不覺間失去多年的人生動力。我覺得我好像莫名其妙地被人閹割數十年,卻在那一刻裡長回了老二一樣。」

「但是你依然拒絕了她,就像你拒絕所有關心你的女人。」魔女站起身來,一腳跨過蔡子傑的大腿,緩緩坐倒在他身上。「我問你個問題,請你老實作答。」她兩手捧起蔡子傑的臉頰,側頭看著他,問道:「你女兒離家出走那天晚上,你到底有沒有殺人?」

蔡子傑面對她的目光,輕輕搖了搖頭。「我想為妳做到那件最浪漫的事。」

「知道嗎?」魔女湊到他的嘴前,以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我想我從來不曾如此感動。」

她吻了他。吻了很久。蔡子傑一直以為當他們兩人終於接吻,肯定會是激情鹹濕的吻,天雷勾動地火的吻。但是此刻魔女吻得很深情,充滿關懷與喜悅,彷彿一個純情少女終於吻到心儀已久的男孩。最後,她放開他的臉頰,離開他的唇,右手緩緩下移,接觸他的心口。「你可以解開心結,不再拒絕關懷你的女人了嗎?」

蔡子傑握住她的手,微笑點頭。

「跟我回家。」魔女站起身來,輕輕拉他。「讓我對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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