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爸,很抱歉事情不如我們原先預期。我要搬去跟文德住,希望您不要阻止。我們會自己打工賺錢,不會伸手跟家裡拿。我們也會繼續去學校上課,繼續應有的生活。我已經自己照顧自己很久了,您不必為我擔心。我只是換個地方住而已,希望您不要當我是離家出走。我愛您。羽珊。」

王卓文將信紙折好,塞回信封,放在桌上,嘆了一口長氣,然後抬頭看向坐在對面的蔡子傑。「多久以前的事?」

「三個禮拜。」蔡子傑說。

「她一直沒回來嗎?」

「有。禮拜六她都會回家,陪我吃頓飯或是什麼的。」蔡子傑苦笑。「她說她每個禮拜都會回來。固定跟我分享親子時間。」

「好懂事的孩子。」王卓文說。「這樣你會覺得比較好嗎?」

「一點也不好啊。」蔡子傑搖頭。「她這樣讓我覺得好像她已經出嫁,每個禮拜抽空回家陪陪獨居老父一樣。她才十五歲呀,卓文。我好像昨天還在幫她換尿布一樣。怎麼可能今天她就……她就……這起碼應該再等個十年才會發生的事嘛!你叫我的心態……你說我怎麼可能調適?」

「十年後你一樣不會做好心理準備的。」王卓文睿智地道。「生命中的重大轉變總是在不知不覺中發生。還是那句老話,計畫趕不上變化。」

「廢話。」

王卓文聳肩。「你知道他們住哪裡嗎?」

蔡子傑點頭。

「羽珊帶你去過?」

「不是。」蔡子傑有點不好意思地承認。「我啟動她手機的找尋手機功能找出來的。他們在學校附近租房子。」

「大直?那邊學生租房也不便宜呀。」王卓文微微皺眉。「他們真的不跟家裡拿錢?」

蔡子傑搖頭。「她回來我都想塞錢給她,但是她堅決不收。她說文德……那小子說如果他們沒有辦法自立更生,那麼他們就不該自己搬出來住。」

「有骨氣的孩子。」王卓文點頭。「只是太急著長大了點。」

「唉……」蔡子傑嘆氣。「急著長大也不是壞事。但是他犯不著帶我女兒一起長大。」

王卓文微微一笑。「看來你已經不像一開始那樣只想殺了那小子了?」

蔡子傑哼了一聲,塞了一大塊三明治到嘴裡,咀嚼片刻,吞下肚去,這才說道:「那小子因為家庭背景的關係算是很早熟。叛逆,但是活的很踏實,是屬於會有長輩緣的那種。但是他搶了我的女兒!」

「不爽就搶回來呀。」

「怎麼搶?初戀的女孩子,擺明是要老公不要老爸。搶回來?說得容易。」蔡子傑喝口咖啡,接著伸手搓揉額頭。「我有幾天晚上跑去他們租屋那裡偷看,小兩口過得確實甜蜜。他們不求物質享受,放學後也不出門亂花錢,真是一副擁有彼此,一切就夠了的樣子。」

其實這話說得不盡不實。他不光只是跑去偷看而已。他早就趁著幾個白天的時間過去探勘地勢,不但打了他們公寓和套房的鑰匙,連針孔攝影機都裝了一台。不過除了開始的一段時間之外,他也沒有常常在看針孔,因為小兩口在家的時候經常會做蔡子傑不想要看到自己女兒在跟男朋友做的事情。

「那挺好的,苦惱什麼?」

蔡子傑揚眉看他。「萬一羽珊當真跟他定下來了,怎麼辦?萬一她十六歲就當媽媽,怎麼辦?她的人生根本還沒開始呀!她還沒有找到她的興趣、她的專長,她還沒有出門闖蕩,沒有見識世界。我很害怕她就這麼走入家庭,一輩子再也走不出來了。」

「你想太多了吧?」王卓文有點苦笑不得。「羽珊也是個早熟的孩子。你該相信她會有分寸的。」

「是我的女兒當然想這麼多。」蔡子傑說。「你生兒子,哪用擔心那麼多?」

「兒女都是我們上輩子欠的。」王卓文搖頭。「你不知道我兒子前幾年參加性愛派對被臨檢那次,我擔心成什麼樣子?」

「如果我女兒參加性愛趴,我把在場的男生通通剁掉!」蔡子傑忿忿地道。

王卓文看他片刻,點頭道:「好吧,養女兒確實比較擔心。」

「你後來不是有逼他去醫院檢查嗎?」蔡子傑問。

「他就說沒事。我也沒有看到報告。」王卓文神色微顯憂慮。「那次之後,他到現在都還沒交過女朋友。說實在,我也會擔心。」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對孩子都變成敢怒不敢言了?」蔡子傑搖頭。「兒女都是我們上輩子欠的。」

「是呀,是呀。」

兩個爸爸靠椅背,大眼瞪小眼,默默感慨。片刻過後,蔡子傑說:「還記得孩子剛出生的時候,每當他一聲不響地睡著,你就會三不五時過去看看他胸口有沒有起伏,口鼻有沒有呼吸?」

「你也會?」王卓文微笑:「當年新爸爸,真是什麼都怕。」

「還記得看著他翻身、爬、走路、牙牙學語,直到有一天你在路上突然聽見緊急煞車的聲音,腦中莫名其妙幻想孩子慘死胎下的畫面,看到自己痛哭慘叫,心中浮現錐心刺骨的難受......那時你才終於了解到你從來不曾愛任何人像愛他那樣,沒有辦法想像失去他的日子要怎麼過?」

王卓文緩緩點頭,沒有作聲。

「我覺得我已經快失去她了。」蔡子傑愣愣地遙想從前,嘆息說道。

「那不樣。」王卓文說。「這兩種失去哪能相提並論?」

蔡子傑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王卓文凝視他片刻,喝口咖啡,往後一靠,問道:「淑芬還是不理你?」

「不理。電話都不接。」

「三個月了?」

「是呀。」

「她有跟小珊聯絡嗎?」

「小珊不接她電話。」

王卓文失聲苦笑。「看來你們一家三口有很大的溝通問題。」

兩人悶頭吃了一會兒早餐。王卓文看他吃得差不多了,說道:「日子還過得去嗎?」

蔡子傑揚眉:「什麼?」

「我說你動用退休賬戶的事情。」

蔡子傑沉默不語。

「我不會去管你錢花到哪裡去了。」王卓文說。「但是花退休賬戶的錢總是不好。你已經快半年沒收入了……

蔡子傑插嘴:「那你不必擔心。」

「你是我出版社旗下的作者。照顧你的生計是我的責任。」王卓文正色說道。「要不,我開一張你接下來這本小說的預付款給你?」

「你是認真的嗎?」蔡子傑訝異問道。「要說翻譯稿件預付也就算了。創作稿件,稿子都還沒交,等你出版起碼是半年、一年以後的事。現在預付給我,你不怕被會計唸?」

「早就被唸習慣了。」王卓文說著自背包裡取出一張支票,遞給蔡子傑。「創作稿費也多不到哪裡去。你最好不要拖稿拖太久。看看這個月可不可以寫完吧。」

蔡子傑接過支票,看了一看。五萬塊的即期票。他凝視手中支票片刻,然後夾入自己的筆記本,放回袋中。「謝了。」他說。

「你跟我要錢要了十幾年,現在還來客氣什麼?」王卓文邊說邊揮手。「總之這本好好寫。我一直都在等你出頭,該是你出頭的時候了。」

蔡子傑默默看著他,想要擠出一點笑容,卻覺得自己笑不出來。王卓文真是他生命中的貴人。他曾合作過的幾家出版社中,只有這個總編會把旗下作者的生計當作自己責任。要不是十幾年前遇上了他,如今他肯定早已改行。他突然覺得有點慚愧,覺得自己不該因為他是同性戀就疏遠他,偏偏又在需要朋友的時候跑來找他。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利用他。他唾棄這樣的自己。

「你家裡怎麼樣?」蔡子傑問道。「跟嫂子還好嗎?」

王卓文側頭微笑,不過笑得有點僵。

「不太好嗎?」

王卓文搖頭嘆息。「我們兩家情況差不多。」

「嫂子也回娘家了?」

「沒,」王卓文停了一停。「她要離婚。」

「啊?」蔡子傑愣住。「嫂子看起來很傳統,不像是會主動離婚的樣子?」

「問題就在她太傳統了。」王卓文嘆氣。「她鄙視同性戀。在她的觀念裡,同性戀是骯髒的,違背自然的。她沒有辦法碰我,甚至不肯看我。她現在洗澡都洗很久,彷彿要努力洗掉過去三十年所沾染的污垢一樣。」

蔡子傑不知道能說什麼,只能跟老友相顧默然。

「三十年的感情……不過如此。」王卓文輕輕說道。

朋友說:「啊你就同性戀,還想人家怎樣?」不過那是朋友說的,蔡子傑可沒說。「也許……」蔡子傑想起女兒的話,有點遲疑地說道。「你所需要的,或許是放下一切,去尋找真正屬於你的愛情。」

王卓文立刻搖頭。「都幾歲了,學人談什麼戀愛?」

「我上次說的大學老師年過六十才找到人生伴侶。」「你才五十五,搞不好人生的一半都還沒走到。為什麼不能談?」

朋友擠眉弄眼:「你不要鼓勵他啦。萬一他來跟你告白怎麼辦?」

「你是這麼想的?」王卓文側頭看他。「難道你遇上另外一個特別的女人了?」

蔡子傑愣在當場,不知道該不該承認此事。雖然他跟魔女還沒什麼,但這種事總是不要讓人知道比較好。只不過這種不能說的秘密通常也會讓人很想與人分享。此刻既然剛好提起找尋新戀情的事情,那就……提吧?反正真的要跟人透露此事的話,他也只能說給王卓文聽而已。他點了點頭。

「我遇上了一個相見恨晚的女人。」蔡子傑說。「我們也沒怎麼樣,只是每天晚上打打電話,天南地北地聊。當然我不會說什麼問心無愧之類的鬼話。我們談話的內容要是被我老婆聽到的話肯定氣炸。不管怎麼樣,我認為任何年紀的人都需要愛情滋潤。當你發現愛情轉為平淡的時候,你的人生肯定也沒機會大起大落。不管該與不該,對與不對,適時出現的戀情……或許就是你的人生最需要的東西。」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王卓文問。「新戀情?」

蔡子傑腦中浮現很多形容,但是最後他只以最直接的感覺作答。「快樂。」他說。「許久不曾有過的快樂。」

「她漂亮嗎?」

「應該。」蔡子傑微笑。「我沒見過她的長相。」

「啊,」王卓文恍然大悟。「網路戀情。」

蔡子傑不打算解釋。「類似。」

王卓文搖頭。「可是網戀的問題在於,不管你們花了多少時間陪伴對方、了解對方、關愛對方、深愛對方,一切都很有可能在你們見面那一刻徹底抹煞。」

「就算如此,過程中你所獲得的快樂還是真實的。況且……」蔡子傑遲疑片刻,繼續說下去。「嫂子愛了你三十年,不是一樣在你跟她坦白的那一刻裡徹底抹煞?追求快樂,追求自我,這種事情是不管再晚都不嫌晚的。」

王卓文凝視著他,沉思片刻。「先恭喜你,雖然我不知道你打算要讓這段感情怎麼走下去。或許你說得對,或許我這輩子的問題就在於我沒有談過真正……忠於自我的戀愛。不過現在談這個太早了。我也是老派人,先等離婚再說吧。」他喝乾杯裡的咖啡,收拾桌上的手機。「我得先回公司了。你還留在這裡上工?」

「嗯,咖啡、冷氣、筆電、悠閒到令人稱羨的作家生活。」蔡子傑說。「我以前同學以為我天天過得這麼爽。如果不偶爾爽一下,我對不起大家。」

王卓文笑了笑,站起身來。正要轉身離去,卻又停了一停。他神色誠摯地看著蔡子傑,說道:「謝謝你。」

「謝什麼?」

「你的關心。」

「三八啦。」

兩人笑了笑。王卓文告辭離去。蔡子傑再度坐下時,瞄到對面桌旁坐著一名約莫六十歲的婦人。對方悠閒地讀著一本自己帶來的書,臉上流露一股滿足的神情。蔡子傑突然心裡浮現一種生活也可以如此簡單的感慨。他搖了搖頭,靠回椅背,片刻過後開始自背包裡取出電腦。

「好險。」朋友說。「我還以為他最後要表白了。」

「你不要那麼無聊,好不好?」

「我問你,如果你最好的朋友是個女孩子。你跟她毫不避諱,無話不談。你敢跟我說你對她會沒好感?不會想要在她感情空窗期趁虛而入?」朋友說。「死玻璃當他自己是女孩子呀。今天他知道你又找到第二春了,所以才沒出手。萬一你跟魔女散了,你看他出不出手。」

「那就盡量不要跟魔女散嘛。」蔡子傑說。他突然覺得朋友很煩、老婆很煩、女兒很煩、甚至連讓他想到會笑的魔女都有點不想去想。他又頭抬看了看對面的婦人,羨慕她所擁有的單純生活(她所象徵的單純生活。蔡子傑很清楚每個成年人的內心都不單純。不過他也希望人在年紀大了之後可以回歸單純)。婦人正好在喝咖啡,目光與蔡子傑短暫交會。他們相對一笑,隨即各自回去做自己的事。

蔡子傑打開代號殺人魔的文書檔案,準備開始寫小說。卻聽到朋友在耳邊嘮叨:「開新聞看啦。寫什麼小說?我們該來找找下一個目標。我覺得上次那對玩線上遊戲玩到把小孩子餓死的狗男女不錯。你看怎麼樣?」

蔡子傑深吸一口氣,沒有說話。他想要一個人靜一靜,可是他越想靜,朋友就越嘮叨。

「一男一女一起殺,肯定十分過癮。還是你覺得那不是他們的錯,是線上遊戲公司的錯?應該不會吧?你總是說要修正基本的問題,不要老是無限上綱,對吧?」

蔡子傑狠狠瞪他一眼,但是朋友假裝沒有看到。

「生了孩子不養,真是可惡到了極點。」朋友繼續說道。「你不出面懲罰他們,即刻糾正這股歪風,日後這樣的父母子只會越來越多,受苦的孩子也會越來越多。如果他們有幸長大的話,肯定也會行為偏差,造成更多不幸。」

蔡子傑感到有點頭痛。因為朋友這番話又讓他把思緒繞回蔡羽珊和王文德身上。萬一蔡羽珊下次回家跟他說她真的懷孕了,怎麼辦?萬一他們堅持要生下孩子,怎麼辦?他們口口聲聲說什麼養不起就不會生,但是他們又常常在做生孩子的動作(一天一到三次,週末還會加碼,連續觀察一個禮拜的結論。在如此頻繁的性行為下,他們經常會遇到保險套用完的情況。)(另外,蔡子傑很懷念這種驚人的次數與體力及熱情。)要是生了孩子,他們終於又發現養不起了,怎麼辦?他賺得錢並不夠多,少了許淑芬那份薪水,難道他要為了養育孫子而重操改名換姓前的舊業,再度出去拋頭露面,為非作歹?他不讓羽珊成為單親家庭受害者的努力幾乎已經失敗了。他絕不能讓孫子也面對同樣的命運。為了防止這種事情發生,他應該要趁情況惡化之前帶著強大的偏見去把王文德幹掉!

「喂?老兄?別顧著恍神,說句話嘛。」

蔡子傑懷疑他的生活是早已註定會走到這個地步,還是在他開始殺人之後才變成這個樣子。相較之下,以前一家三口雖然相處並不愉快,但也比現在要來得單純多了。他再度抬頭,看向象徵單純的婦人,卻發現對方正在凝視著他。他覺得對方的神色有點奇怪,於是面露微笑,與她對看。漸漸地,他在對方臉上看見一絲熟悉的表情,隨即感到頭皮一陣發痲。他目瞪口呆地凝望對方,彷彿失去了行動能力。朋友不再繼續囉唆。他消失了。腦中的煩惱通通隨朋友消失。此時此刻,蔡子傑的腦中只容得下眼前這名婦人。

就聽見啪嗒一聲,婦人手中的小說掉落地面,但是她卻渾然不覺。

蔡子傑緩緩站起身來。婦人如同受驚,突然起身,撞開自己的座椅,發出一陣巨響,吸引全店客人的目光。蔡子傑伸出右手,想要招呼。婦人隨即轉身就走,步出店門。蔡子傑手忙腳亂,蓋上筆電,塞入揹包,路過婦人座位,矮身撿起她的小說,隨即追了出去。他在店門口左顧右盼,剛好瞄見婦人的身影閃入一條側巷。蔡子傑快步追上。轉過轉角之後,婦人聽見身後急促的腳步聲,竟然拔腿就跑。蔡子傑深怕婦人跑得太快,遇上什麼閃失,立刻放慢腳步。婦人並不回頭,跑了一會兒,聽見他腳步變慢,於是停止奔跑,變成快步行走。兩人一前一後,悶著頭走了好幾分鐘。眼看婦人越走越慢,蔡子傑逐漸逼近,隨時都能追上。但是他心下紊亂,也不知道追上之後該如何反應。最後,婦人終於停下腳步。

蔡子傑來到婦人身後,見她肩膀顫抖,情緒激動,一時不敢繼續向前。接著他聽見婦人發出嗚咽之聲,於地上滴落斗大的淚珠。蔡子傑再也忍耐不住,一步跨到婦人身邊,伸手摟住她的肩膀。

「媽......」他說,他發現自己聲音哽咽,幾乎細不可聞。「沒事的,媽。」

婦人痛哭失聲,側過身來,額頭頂在蔡子傑胸口,身體劇烈顫抖。蔡子傑伸出另外一手,將她擁入懷中,見她哭得厲害,深怕她哭岔了氣,於是一邊輕拍她的背部,一邊出聲安慰。「沒事的,媽。一切都很好。不要哭了,一切都很好,沒事的。」

婦人不住哭泣,斷斷續續地說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對不起妳,孩子。我對不起你......

***

幾分鐘後,母子二人在路旁的一張長椅上坐下。蔡子傑自揹包中取出面紙,幫母親擦拭淚痕。接著他又拿出把水果刀,削了顆蘋果,切成小片,拿給母親吃。蘋果跟水果刀是他展開殺人生涯之後在揹包裡常備的物品。主要不是為了帶蘋果,而是為了帶刀,以備臨時需要殺人時的不時之需。不過他從來沒有用過就是了。

蔡子傑的母親吃著離別三十多年的兒子餵來的蘋果,情緒稍微平復,手也終於不再抖了。她自兒子手中接過蘋果和刀,自己切了一塊下來,放到兒子嘴邊。眼見兒子張口吃了,她心裡湧出無限感動。她深怕自己繼續哭泣,於是開口問道:「譯天,當年他......你爸......你爸讓你受苦了嗎?」

蔡子傑搖頭。「當年的事情早就過去了。我是一點也不放在心上的。」聽到母親喊出自己本名,蔡子傑覺得小時候的事情彷彿一件一件回到心中,可惜那些都是他一直以來不願回想的事情。

「你爸爸他......?」他媽問。

「過世了。」蔡子傑答。「過世二十五年了。」

他媽一愣。「這麼久了?」

蔡子傑點頭。「妳離開後,他一直不能釋懷,一直在過去。」他本來想說「變本加厲」之類的言語,但是話到口中卻說不出來。與母親久別重逢,他並不想談論這些。

他媽鼓起勇氣,搖頭說道:「你現在懂事了。我想你也知道,我當初離開你們,不光只是像信裡說得那樣,什麼我還年輕,還想追求自由自在的的生活。我真的很抱歉。我當年想過要帶你一起走的,但是我......我就是......

蔡子傑心想:「妳就是自私自利,不想帶個拖油瓶。」嘴裡卻道:「妳帶著我,怎麼追求自由?我了解的。」

他媽低下頭去,神情慚愧。

「我也了解妳要離開爸的原因。爸不是一個好歸宿。妳跟著他,只是耽誤一生而已。」

「可是我不該把你留給他......

「可是妳確實把我留給他了。」蔡子傑說完,覺得自己這話說得重了點。他立刻搖頭。「他去世那麼久,我們不必再提。」

他媽一時難以反應,於是又餵了他一塊蘋果。蔡子傑吃完之後,她才問道:「這些年,你過得怎麼樣?」

蔡子傑張開嘴巴,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他過得很糟糕,簡直可以用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來形容。好吧,是沒有到人亡那麼淒慘,至少亡得不是他家裡的人。他不想讓母親知道自己混成這個樣子。他很想告訴母親自己本來應該可以達到的成就。在年輕時的理想中,他應該要成為知名作家,擁有一定程度的社會地位,以及不需要擔心生計的財富。四十歲的時候,當他開始懷疑自己可能永遠不能達到他的理想之時,他曾經怪罪過自己的家庭。他怪罪許淑芬和蔡羽珊把自己困在這座牢籠裡,為了生計汲汲營營、壓抑著所有渴望、沒有辦法展翅飛翔。但是其實他心裡明白,走入家庭是他自己的選擇,沒有成就也是他自己的錯。他只是力不從心,找不到一條出路而已。

「馬馬虎虎。」他說謊。「還過得去。」

「那......

「媽,」蔡子傑打斷她。他不想再繼續回答問題。「自由自在的日子,妳過得快樂嗎?」他本來想在這句問話前加句「拋夫棄子」,不過他忍下來了。他一直以為自己對母親離開自己一事沒有多大感覺,以為朋友的說法只是在小題大做。如今當真見面了,他才知道自己原來對母親懷抱這麼大的怨念。或許他一輩子不善與女人相處,真的是他母親一手造成的。

「老實說,開始的幾年並不快樂。因為我每天都想到你。想到我如何對不起你。」他母親搖頭說。「但是後來,我......看開了。我明白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的牢籠裡。因為我們活在當下,將要邁向未來,而過去只是一種人生經驗,不該是一種負擔。這些年來,我依然天天想你。但是我想到的,都是你曾經帶給我的快樂,而不是我後來所造成的痛苦。人心總在一念之間,如果總是看到痛苦的事,你一輩子都會痛苦;總是看到快樂的事,人生就能簡單幸福。」

蔡子傑咀嚼母親的言語,不確定複雜的人生是否當真就能如此簡單。其實類似的名言佳句他常常會用在文章之中,然而此刻想想,他或許常常都是為寫而寫,自己並沒有深切體會那些感慨,甚至未必相信那些鬼話。或許這就是他沒有成為知名作家的原因。

「妳......」蔡子傑語氣遲疑。「妳有再婚嗎?」

他媽搖頭。「生命中男人來來去去,但是我始終不敢再度踏入婚姻的............

「牢籠?」

他媽默認。

「所以妳畢竟還是無法走出過去的陰霾。」

「說得容易呀,孩子。」他媽說。「說得總是比做的容易。總之道理是擺在那裡,能夠做到多少,就看我們自己了。」

兩人相視一笑,繼續把剩下的蘋果吃光。蔡子傑用面紙擦乾水果刀,收入木鞘,放回揹包。接著他嘆了口氣,對母親說道:「我跟我太太分居了。後來我又發現我喜歡上另外一個女人。我很想跟她在一起,但是我又期望我的婚姻能夠繼續走下去,為了讓孩子有個正常的家庭。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聽見兒子詢問自己的意見,他媽忍不住面露微笑。「我沒有參與你的生活,不知道太多複雜的考量。以一個局外人的角度來看,我會說,誰能給你更多快樂,你就跟誰在一起。但是你該考慮的不光只是眼前的快樂,你要把眼光放長遠一點,知道嗎?」

他媽說著,伸手在兒子手背上拍了一拍。蔡子傑緩緩翻過手心,跟母親的手握在一起。

他覺得心裡暖暖的,彷彿積鬱在心中三十幾年的結突然打開了一樣。

「你願意原諒我嗎?」他媽問。

蔡子傑看著他媽,揚起嘴角,卻發現嘴唇都在微微顫抖。「我當然原諒妳。」

他感到一滴眼淚離開眼眶,順著臉頰而下,滴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

當天是禮拜二。他與母親坐在那張長椅上,一直聊到七點多鐘,這才交換連絡方式,告別母親,前去參加殺人魔互助團的聚會。整場聚會他都心不在焉,想著下午與母親相聚的情況,而且目光始終停留在魔女身上。他沒有發言,也沒怎麼在聽其他人的發言。他想著晚上回家之後等待魔女電話,然後跟她分享今天下午的奇遇、劇烈起伏的情緒。他考慮著要不要跟魔女提起他問他媽該如何取捨的事情。或許他當真會提。

聚會結束後,治療師依照慣例先送車手下去。蔡子傑迫不及待地走到茶水桌與魔女相會,不過騙徒今天卻一反常態地沒有跑到門口去跟太子抽煙,反而和太子一起走過來加入他們。

「我們需要談談。」騙徒說。他自口袋中取出一張報紙,打開之後攤在茶水桌上,然後指著其中一則新聞說道:「車手終於忍耐不住,寫信給警方挑釁去了。」

眾人交換神色,隨即擠在報紙前面閱讀。那是今天的晚報,大家都還沒看過,內容是說撞車魔以剪報拼貼的方式寄了一封信給警政署長,嘲弄警方無能,並且宣稱要在一個月內連續撞死十人,挑戰自己的紀錄。這封信本來警方為了避免公眾恐慌而決議不要公開,但是該報記者本著新聞自由以及人民知的權力等公益精神,還是排除萬難地揭發真相云云。眾殺人魔看完之後,通通一言不發,但是表情都轉為嚴肅。

騙徒等待大家看完,說道:「這小子失控了。這封信公佈之後一定會造成民眾恐慌。警方在輿論的壓力下肯定會全力追捕他。他只要稍微犯錯,鐵定落網。而我們都知道,他那種犯案手法是非常容易犯錯的。」他目光掃過眾人,見大家沒有發表意見,繼續說道:「一旦落網,難保他不會把我們通通供出來......

蔡子傑一揚眉:「你想說什麼?」

騙徒直視他:「你知道我想說什麼的。」

魔女緩緩搖頭:「你不可能是在說,只要我們之中有人可能會被抓,我們就要先下手為強?」

所有人盯著騙徒看。騙徒神色侷促,還是開口:「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但是......車手你們難道不了解嗎?他管不住他的嘴巴的。萬一讓他落入警方手中,我們絕對會有危險。」

蔡子傑說:「他又不知道我們的背景資料,大不了他落網後,我們換地方就好了。」

「你那麼篤定他不知道嗎?」騙徒問。「萬一他有暗中跟蹤我們呢?他開車技術很好,我們未必能夠發現他在跟蹤。」

「你想怎樣?」魔女問他。

騙徒沒有說話。

蔡子傑搖頭:「他是我們的朋友......

騙徒插話:「他是嗎?」

「好吧,」蔡子傑承認。「他是我們互助團的一員。我們應該要互相幫助,而不是互相殘殺。」

騙徒說:「我認為他跟我們不一樣。他只是個被父親寵壞的小鬼,沒資格跟我們......

「資格?」魔女說。「現在是怎樣?我們這些殺人魔也要分出地位高低嗎?」

蔡子傑附和:「怎麼分?用殺人人數來排名嗎?這樣排得話,車手很可能是第一名。」

一直沒做聲的太子突然哼了一聲:「那也未必。」

所有人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片刻過後,蔡子傑將目光自太子身上移開,說道:「我不贊成採取極端的行動。至少我們應該先跟他談談,把話說清楚......

「他這封信惹毛了很多人,天知道他還能在道上撐多久。」騙徒堅決說道。「不快點決定的話,說不定就沒機會了。」

魔女說:「我們等下跟治療師研究一下。」

騙徒搖頭:「治療師想盡辦法不讓我們得知彼此的身份,他不會贊成這種行動的。」

蔡子傑說:「我們也不贊成。」

「我贊成。」太子說。大家再度毛骨悚然。不過太子接著又道:「但是我也認為應該給他一次機會。畢竟,我也不希望如果我出了差錯,除了要應付警方,還要擔心你們在背後捅我一刀。」

「我突然非常了解治療師不讓我們得知彼此身份的理由。」蔡子傑嘆氣道。他轉向騙徒:「總之先不要輕舉妄動,我們看看他接下來的表現再說。」

「騙徒,」魔女開始施展魅力,柔聲說道:「你就給他一個禮拜的時間吧。」

「一個禮拜太久了,我晚上睡不著覺。」

門外傳來治療師的腳步聲,所有人立刻停止討論。治療師來到門口,一看所有人神色凝重地聚在一起,愣了一愣,隨即踏步而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他刻意加重力道,總之他的腳步聲聽起來格外沉重,壓力十足。治療師來到眾人面前,揚眉詢問。

「怎麼回事?」

蔡子傑一把抽出騙徒藏在身後的報紙,拿給治療師。騙徒連忙對他使眼色,蔡子傑搖頭道:「事情都鬧上報了,你以為他是瞎的?」

治療師靜靜閱讀報導,眉頭越皺越深。片刻過後,他放下報紙,朝向騙徒問道:「怎麼不剛剛提出來討論?」

騙徒聳肩,沒有說話。

治療師搖頭嘆氣,心裡也有個底。他後退一步,看向眾殺人魔。「你們打算怎麼處理?」

這回換蔡子傑聳肩。「還沒決定。你說呢?」

治療師沉思片刻。「我明天去找他談。不管結果如何,明天晚上六點,我們在這裡重新聚會。該怎麼做,到時候再說。」

他朝眾人一個一個望去,眾人一個接著一個緩緩點頭。不過太子倒是提出一個很實際的問題。「萬一你明天沒有回來呢?」

治療師兩手一攤。「那就不用跟他多說了。」

眾殺人魔沉默片刻,隨即繼續依序離開的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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