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騙徒。我是連續殺人魔。」

騙徒從小就是一個正常人,出生正常家庭,有著正常的人生。他父親是職業軍人,官拜上校,標準嚴父,教育子女時秉持符合當年時代背景的主流思想: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騙徒求學過程非常普通,不是出類拔萃的好學生,但成績也沒有差到老師不會注意的程度。他不擅長運動,鮮少鍛鍊身體,但也不至於弱到受人欺壓。高中的時候寄情社團,成為眾學弟妹傾吐對象,收盡感情苦水,乾妹成群,可惜從來沒有女孩對他仰慕傾心。他沒有進過廁所幹過架,不過同班好友卻也願意幫他圍事扁人。他曾經想要表現自己,喜歡發表意見,但卻往往不知輕重,數度淪為口舌之快,得罪他人。久而久之,他失去信心,學會閉嘴。

他是個平凡的學生,擁有一切可以成為資優生、校園流氓、運動健將、風雲學生、社團主唱、學校代表、情魔、炮聖等一號人物的潛力,但是他從來不曾努力追求,從來不曾給自己足夠的信心,於是在那個人格養成的年代裡,他沒有成為任何那些人物,始終是個剛好能夠引起大家興趣的普通學生。

他其實也算得上英俊,算得上有才華,但是由於沒有自信,他一直到大三才終於交到一生第一個女朋友。他渾渾噩噩,沒有規劃人生,從沒想過畢業後要幹什麼,自然也不知道學校裡學得跟他日後發展有什麼關聯。他以為大學生很了不起,工作跟財富自然會掉到自己頭上。他平凡父親的觀念簡單而又強烈:念書就是為了賺錢;書念得越多,錢賺得越多。他以為社會沒有什麼,就像前半生二十幾年一樣,沒必要刻意努力,單憑過人的天賦就能過關。他以為兩年的預官排長歷練可以洗刷不成熟的稚氣,讓他成為扛得起天地的男人。

當然,現實是殘酷的。現實始終都是最殘酷的。現實常常殘酷到令人悔不當初,偏偏又後悔末及。騙徒花了很久的時間才終於了解自己過去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所受的一切訓練通通白費,簡直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在經歷幾年不穩定、不多錢、不習慣、不爽的職業生涯之後,他終於找到了一個理想的工作。

完美的環境,即將上市的公司,事情不多,鮮少加班,福利超棒,前途一片大好。雖然他不太了解公司的產品怎麼會有那麼搶眼的銷售數字,但他小小的業務員不了解那種事情也是很正常的。每天的工作都在主管超級提振士氣的精神喊話中展開。他是理想團隊的一份子。而他們團隊在賺大錢。他情緒興奮,宛如嗑藥,跟所有同梯進公司不到半年就通通掛上小主管頭銜的同事一起拿出積蓄認購大批即將上市的公司股票。

那是一九九零年代中後期的事情。那是一個社會相對單純的年代。詐騙集團肯下重本,手法細緻,成員訓練精良,講師頭頭是道的年代。高層主管提供願景的功力幾乎已經達到催眠的層級,而且職銜越高,功力越深。騙徒一直到公司上了社會新聞頭版,被爆出來是詐騙集團之後,他還不肯相信這是事實。他跟其他「股東」一樣懷著記者跟檢調單位都弄錯了的希望持續去公司上班,直到租約到期,辦公大樓的業主趕他們出去為止。

那個年代,詐騙是一門藝術。不像現在,集團員工素質低劣,動不動就口出惡言,跟不肯上當的肥羊在電話另一端對罵。那一份工作讓騙徒損失了半年的光陰以及不算很多但總是他辛苦存下來的所有積蓄,但同時他也學到了一些基本歷練,比方說「太美好的事情多半不是真的」、「不要購買自家公司未上市的股票」、「小心名字取得跟股王公司很像,會讓人誤會它是關係企業的公司」、「不要相信什麼深山裡的五星飯店是公司開的這種鬼話(當年網路不發達,這種資訊不好查)」等等。花錢買教訓,他這麼安慰自已。他也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再度從零開始之後,他終於壓低眼界,決心吃苦,強迫自己放下身段,放下自尊,為五斗米即使把腰折斷也在所不惜。他找到一家並不光鮮亮麗的小科技公司,紮紮實實地從基本做起。公司正派經營,發展迅速,十年之間自草創時的十人公司擴張到擁有兩百名員工的上市公司,蓋大樓、成立分公司、去大陸設廠、發展自有品牌、分紅配股等台灣科技新貴年代所有的爽度通通體驗到了,當然也包括了加班熬夜差點過勞死。正當他以為自己後半輩子可以不愁吃穿之時,一切再度跌落谷底。

這手法說穿了十分簡單,難是難在你要先弄一家上市公司出來才能施展。只要生出大量訂單,出貨到海外子公司去,就可以讓公司的帳面變得非常漂亮。拿這筆帳到外面大聲嚷嚷,股價自然水漲船高。接下來只要巧立名目、五鬼運財,讓資金流入私人帳戶,公司高層就能在短期內賺到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至於出到子公司裡的貨賣不賣得出去,甚至到底有沒有出?高層的人並不在乎。這次事件讓騙徒了解所謂的掏空公司是怎麼回事,總也算是長了見識。

然而長見識歸長見識,事情可沒那麼容易擺平。騙徒乃是公司元老,東窗事發當時擔任業務部經理,同時也是下任總經理的熱門人選。在這種情況之下,檢調自然將他列為涉嫌重大的調查對象。董事長跟總經理都跑了。騙徒一方面必須應付檢方調查,一方面還必須協助公司找尋願意接手爛攤子的新東家,籌募資遣費來資遣員工。整件事情纏訟經年,等到公司處理完畢,檢方也洗刷了騙徒涉案嫌疑之時,騙徒積存下來的老本已被吃掉大半。而最令他心寒的部份在於,調查過程中他終於明白董事長本來是打算把他升為總經理,讓他去背黑鍋,只是事蹟敗露的太早,計畫還沒走到那一步而已。八年的革命情誼,到頭來不過如此。

「掏空公司竟然不找我參一腳?」他曾不止一次這麼想。他不知道如果上面當真邀他入夥的話,他會如何回應。

接下來他又開始面對另外一場惡夢。找工作。儘管他洗脫了掏空公司的罪嫌,但是相關產業的人並不那麼肯定。同行依然懷疑他有參與掏空公司,沒有人願意接受他的求職。他考慮不要在履歷裡填寫上一個工作的經歷,但是一來這會讓他的經歷變得非常難看,二來這種事情從勞保資料就可以查到了,所以他沒有這麼做。原先應該是他強大本錢的的一段工作經驗,如今成了他的負擔。他開始憤世嫉俗。

接著有一天早上,當他出門去參加另外一次希望不大的面試時,他媽接到了一通電話。對方宣稱綁架騙徒,要求贖金。老太太心急如焚,當場依照綁匪指示匯款。等到騙徒面試完畢回家之時,他僅存的存款又飛了一大半。

騙徒呆坐在自家陽台上,看著自己的存摺,心中萬念俱灰。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出了什麼問題,不懂自己前世造了什麼孽。他腳踏實地,勤奮打拼,弄了十幾年來竟然一無所有。其實他應該擁有很多,但卻都在莫名其妙的情況下失去。他開始懷疑腳踏實地是不是一種錯。會不會在這個人吃人的社會裡,你不當惡狼,就是註定是頭任人宰割的肥羊?

這一天,他接到一通透過人力銀行主動通知他去面試的公司。他查了一下該公司的資料,看不出所以然,就連他們販賣什麼商品都沒有概念。本來他自重身份,這種公司的面試他是不會去的,但是如今他深感走投無路,實在不敢繼續挑剔。他去了。他的人生徹底改變。

結果面試他的主管是為了他的專長而找上他的,不過不是業務專長,而是掏空公司的詐騙專長。他被詐騙集團相中了,對方打算找他籌組公司,一起招搖撞騙。騙徒難以置信,他覺得他被羞辱了。他彷彿看到掏空公司的董事長坐在主管的椅子上對他哈哈大笑。他很想當場把對方抓起來痛扁一頓,想拿起桌上的鋼筆插入對方的喉嚨。但是他沒有這麼做,因為他的道德觀念已經混亂。他想要當狼,不想繼續當羊。

「我想先弄清楚整個計畫,然後再決定要不要加盟。」騙徒說。

他開始跟詐騙集團的人混。跟主管請教各式各樣詐騙技巧,從街頭騙術到企業詐欺,甚至包括賭場之中的作弊算牌通通都學。詐騙是一門學問,想騙更多錢,就需要更高深的知識。他師父對於各式各樣的騙術都有涉略,唯獨缺乏財經專業,在企業詐欺這一塊只知理論,難以實作。偏偏想賺大錢就得靠這個。他們一起混了幾個月,互相學習,各取所需。漸漸地,騙徒建立起一生都很缺乏的自信。他發現自己好像天生就是做這一行的。他可以從詐騙之中獲得難以言喻的成就感。詐騙集團就是他的歸屬之地。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發現這種想法有多可悲為止。

那一天,他師父的大案企劃正式出爐。他們將會成立一家科技公司,透過手段接觸某特定大企業,然後如何如何如何。騙徒沒有仔細去聽細節,因為他在看到公司職司清單的時候思緒就亂了。他師父安排他掛虛設公司的「負責人」。

所謂的負責人,就是公司一旦出事,就必須出面負責的人。

多年以來,遭人詐騙的經驗已經在他心中形成一種直覺,而這種直覺又在這幾月內學習詐騙技巧的同時大幅強化。如今直覺告訴他,他又被人設計了。那只是一個無法證實的靈感,但是他卻強烈地感到遭人背叛。他彷彿又看到了前公司董事長嘲弄他的嘴臉,彷彿看見自己一輩子所信任的人都在轉身背棄他。他赫然頓悟:在詐騙這一行裡,你誰都不能信任;而在這個詐騙無孔不入的年代中,整個台灣社會似乎都要變成這一行了。

他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第二天,他帶著之前找不到工作期間心情低落之下所囤積的安眠藥回到師父家聚會。他迷倒了所有集團成員(五人),分別綁在餐桌椅上。他翻出所有詐騙資料,銷毀自己曾經出現在這裡的證據。然後他打醒師父,舉起尖刀,對他說道:「你可以欺騙任何人,但卻不該欺騙自己人。因為遭人背叛是最激烈的一種情緒。」

「我必須殺了他。我必須殺了他。我非殺了他不可!」騙徒這樣告訴自己。於是他殺了他。他砍了他十七刀,每一刀砍在何處,他都歷歷在目。他將最後一刀插在對方心口,然後在他斷氣之前湊到他的耳邊說道:「你是第一個,但絕不是最後一個。我要殺光你們!」

他脫下血衣,換上乾淨的衣服,然後放火燒屋。

***

禮拜二晚上,殺人魔互助團聚會。

蔡子傑舉手。治療師請他發言。蔡子傑起身說道:「我想提議今天討論的主題。我想要談談各位在開始殺人生涯之後,對你們的家庭生活、人際關係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

現場一片沉默。治療師說道:「我們最好不要談論太私人的話題。」

「那麼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蔡子傑直接問道。「你要我們分享,卻又不讓我們分享真正重要的問題?知道大家殺人的理由、殺人的初衷,那都很好,讓我們感同身受。但是那對我們的心理狀況有什麼實質的幫助?難道我們每個禮拜的聚會就只是為了讓這一群怪胎湊在一起自嗨嗎?」

「你如果透露太多私人資料的話……

「你本人都已經掌握我們所有人的資料了。」蔡子傑打斷他。「為什麼要假設我們會對彼此不利?因為我們都喜歡殺人嗎?」

治療師沉默片刻,看看其他人,說道:「我只是不希望互助團出現失控的可能。如果大家都沒意見的話?」

魔女舉手。「為什麼突然想談這個,瘋狂?你跟家裡人鬧彆扭?」

蔡子傑點頭。「心裡有祕密,瞞不過家人。」

「你老婆?」

「是。」蔡子傑答。「回娘家去了。」

「啊?」魔女輕笑。「那表示你自由囉?」

蔡子傑凝望她。「幹嘛?對我有意思?」

「嗯……」魔女沒有正面回答,只說:「知道你恢復自由身,那很好啊。」

蔡子傑緩緩搖頭:「為什麼妳隨時都在跟男人調情?」他問。「這是什麼樣的心態?為什麼妳認為有需要讓妳身邊的男人為妳著迷?讓大家覺得妳對他們有意思?妳就這麼需要成為男人的目光焦點嗎?」

魔女一笑:「怎麼你覺得我對你有意思嗎?」

「我知道我想上妳。」蔡子傑說。「我也肯定妳一直在透露想讓我上的暗示。從我第一次見到妳的時候就開始了。」

魔女維持笑容。「說不定是你會錯意了?」

騙徒舉手:「我也有相同的感覺。」車手也舉手:「妳就算不跟我說話都讓我有這種感覺。」治療師攤攤手,不置可否。所有人望向太子,太子一揚眉,評論道:「她很火辣。」然後就不說話了。

「男人呀……」魔女語氣微帶不屑。「男人喜歡我,難道是我的錯嗎?」

「妳恨男人?」蔡子傑問。「為什麼?是妳爸嗎?還是妳哥哥?」

魔女哈哈大笑。「現在換你充當心理醫生了嗎?不要以為你能把我摸透,瘋狂。女人心,海底針。」她站起身來,穿越中央的空間,走到蔡子傑面前。在場所有人都為這個舉動感到情緒緊繃,但是沒人出面阻止她。魔女伸出右手,輕拍蔡子傑的臉頰。「告訴你吧,我的一切都跟童年經驗無關,跟我的家庭背景無關。我愛男人,我享受性愛,雖然愛情不是我最想要追求的東西,但我確實還在找尋我一生中的真愛。我不恨男人。我只是在殺他們而已。至死不渝,聽過吧?死了以後就渝了。」

「一切對妳只是一場遊戲?」蔡子傑在她迷人的體香之中擠出這個問題。

「是呀。刺激。」魔女說。「讓你們瘋狂地想要跟我做愛,偏偏又告訴你們跟我做愛只有死路一條。你告訴我,這是不是讓你心癢難熬到想要拿命去搏呢?」

魔女退回座位,所有人的目光隨著她的身影移動,沒人發出半點聲息。她來到椅子前,卻不立即坐下。她低頭沈思片刻,接著面對蔡子傑。「我不恨男人。我痛恨的是平淡的人生。每個人都走在既定的道路上,迎合眾人的期望。我不要這種生活,那會令我窒息。我不要身為人妻,養兒育女;我也不想勇闖職場,日入斗金。不管利用我動人的外貌或是過人的內涵,我都有能力輕鬆站在台灣社會的頂端。但是我沒有辦法接受那樣的生活。因為我看不出來那種成功的意義。我曾經試過,而我的內心一點一滴地死去。我需要感覺到生命。」

「所以妳接觸死亡?」治療師問。

「我們都知道……」魔女嫣然一笑。「死亡是最強烈的刺激。」

治療師點頭。「標準的反社會份子。」

「是呀,我當年也對自己做出同樣的診斷。」

治療師揚眉。「妳是心理醫生?」

「自我診斷出反社會人格之後,我就不再是了。」魔女低下頭去,片刻之後又笑著抬頭。「我想今天大家對我都有更加深入的了解了。瘋狂,滿意嗎?對你的心理狀態有任何幫助嗎?」

蔡子傑沒有回話。幾秒之後,他帶頭鼓掌,所有人隨即跟進,鼓勵魔女毫不掩飾的分享。

魔女苦笑:「真沒想到我會是第一個放下心防的人。」說完坐回原位。

接下來蔡子傑也不管其他人的意見,開始分享他家庭問題。糟糕的父女關係、完蛋的夫妻關係、還有那個該死的小鬼。所有人都聽得義憤填膺,騙徒跟車手甚至還主動說要幫他幹掉王文德。不知道為什麼,在這一群整天打打殺殺的殺人魔的世界裡,這種日常生活困擾似乎更能挑動人心。他們笑著談論要如何炮製那個小子,每個人都提出了他們曾經做過或是想過要做的最殘忍的手段。如果王文德當真落入這個互助組手中,肯定會成為史上死得最慘的青少年。

不過最後,蔡子傑還是回絕了他們的好意。畢竟大家也都知道,那小子罪不致死。

另外,魔女和太子也暗示要幫他幹掉許淑芬。對此,蔡子傑假裝沒有聽到。

***

當天聚會結束之後,治療師先送走其他人,最後剩下魔女和蔡子傑。

「我在想……」治療師回到辦公室後,對兩人說道。「魔女如果真的想戒殺人的話,或許該幫她在這個團體裡面安排一個贊助人。」

「贊助人?」蔡子傑問。

「你知道,就是當她心裡浮現殺人的慾望之時,可以先打電話找人談談。」治療師解釋。

魔女瞪大雙眼,一付感到十分有趣的模樣。「聽起來不錯。」

「為什麼找我?」蔡子傑又問。

「因為你依然想要維持正常的家庭。」治療師說。「我知道你正殺得興起,暫時不可能想戒。但至少在這個團體裡面,你是將來最有可能想戒的人。暫時而言,你是最適當的人選了。」

蔡子傑想了一想,看看魔女,又看向治療師。「你真的以為我們交換電話之後,不會有更進一步的接觸嗎?」

「我認為你們兩個很有可能一出大門就去附近開房間。」治療師搖頭說道。「不過要不要搞得那麼複雜,完全是你們自己的問題。身為團體的治療師,我知道魔女需要一個贊助人,而你……」他側頭看著蔡子傑。「在你生命中的兩個女人都離你遠去的此時,你需要的就是一個女人。」眼看蔡子傑張口欲言,他隨即補充:「心靈上,我是指心靈上。肉體上的事情,我並不想過問。」

蔡子傑轉向魔女,只見朋友站在魔女旁邊,點頭點到頭都快掉下來了。「妳怎麼說?」他問。

「期待呀。」魔女笑盈盈地道。

蔡子傑點頭,拿出手機與魔女交換電話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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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建邦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