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啊……美妙又要命的中年危機。」王卓文說。

蔡子傑瞪他一眼:「哪裡美妙了?」

「它是在提醒我們生活需要改變呀。」

蔡子傑和王卓文兩人分別使用相鄰的兩台跑步機,邊跑邊聊天。左上方的牆面上掛著一台電視,正在播放新聞,不過他們都沒怎麼在看。

「你在中年危機的時候,做了什麼改變?」蔡子傑問。

「我辭掉編輯工作,自己出來開出版社。」王卓文答。

蔡子傑搖頭。「沒參考價值。沒錢自己當老闆。」

「你也不是在幹別人的員工呀。」王卓文笑。「每個人的狀況不同,重點在於如何調適。」

蔡子傑輕嘆一聲,不過由於跑得有點喘了,聽起來比較類似仰天長嘆。「我四十五歲了,不能靠寫作成名,只能接翻譯養家。不是要抱怨什麼,接你們家的翻譯小說,穩定,錢也不少,雖然我老婆還是嫌少,也不想想誰賺得比較多……總而言之,翻譯雖然穩定,但是沒有機會賺大錢。就像電子業的朋友說的,一家公司不能老做代工,總要弄個自有品牌才有搞頭。偏偏我把時間都花在翻譯上面……老兄,寫作才是我入這一行的初衷啊。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寫呢?我好想專心寫作,弄出一本揚名立萬的暢銷書。但是我不能停止翻譯,一天都不行,因為我得要拿錢回家。我看不見我的未來,卻只看見青春的背影。我沒有時間了。我不知道還能怎麼做。」

「暫時放下翻譯,去寫你的曠世鉅作。」王卓文輕鬆提議。

「哪有那個時間、那個本錢?你知道我們家一年要花多少錢嗎?」

「你現在講的話,不是跟你老婆一模一樣嗎?」王卓文說。「你叫她辭職,叫得那麼輕鬆。我叫你暫時不要翻譯,你還不是同樣的反應?中年危機就是一種迫切想要改變卻又不敢改變或是不知道該如何改變的焦慮狀態。其實答案旁人都已經講給你聽了,只是看你有沒有勇氣去做而已。」

蔡子傑不認同:「或許我不光是中年危機。我長期壓抑情緒,可不是在步入中年之後才開始的。說真的,我覺得我已經壓抑到對一切都沒有感覺的地步了。老婆不跟我上床,那就去看A片。女兒喜歡關門,我也懶得去敲。翻譯有錢賺,那就加減賺吧。寫作沒搞頭,其實放棄夢想又怎麼樣呢?世界上多得是沒有夢想的鹹魚。」

王卓文揮手試圖打斷他:「你這是自暴自棄呀……

蔡子傑不理會他,繼續說下去:「直到今天,我才覺得我的心又再度跳了起來。」

王卓文點頭:「因為你女兒長大了。」

蔡子傑搖頭:「因為我想殺了那小子。」

王卓文轉頭看他。

「我想要殺了那個小子。」蔡子傑重複。「這個想法讓我的心再度開始跳動。」

「這想法太不健康了吧?」

「我剛剛講那麼多,有哪一件是健康的?」蔡子傑哼地一聲。「不管多陳腔爛調,我還是要說一句,這是一個病態的社會。國中生搞性交、搞霸凌,這些我可以了解;但是同學嘻笑圍觀,拍成影片上傳網路,這些我就不懂他們在想什麼了。可是你知道最病態地方在那裡嗎?他們竟然說這種偏差行為都是跟我們這些大人學的。鬼扯淡。我們什麼時候教過小孩子去拍A片了?說什麼政治人物帶頭做不良示範,並不是說我喜歡政治人物,但是說真的,你去找一個吃飯的時候想看政治新聞的國中生給我看看。怪我們?腦袋壞了。」

他繼續說道:「你知道為什麼怪到我們頭上?因為我們社會就是這樣,只要出了事,就一定要責怪某個族群。而且還不能是當下最明顯的族群,因為太明顯了沒意思。要怪就要無限上綱,去怪那些根本跟事情本身扯不上關係的人。怪那些人可以解決事情的話,我頭給你。一個個多會說,不要治標,要治本。標都不治了,本怎麼治得好?沒有人把那些施暴的國中生抓出來教訓一頓,這個問題肯定會越演越烈。」

「一個國中生惹了你,何必遷怒成這個樣子。你這簡直是憤世嫉俗嘛。」王卓文說。

蔡子傑默默跑了一會兒步,最後說道:「我不是憤世嫉俗,一點也不。我剛剛講的都是信口胡縐的廢話,為了迎合他人期待而說的話。我這輩子說了很多這種話,說到底,我只是在假裝在乎而已。我必須賺錢,必須養家,因為不這麼做的話,我沒有辦法假裝正常。但是除了賺錢之外,我覺得整個世界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有老婆孩子,我知道我關心她們,但是關心的程度並沒有讓我當真在乎。我真的希望如你所說,這一切都只是中年危機引發的沮喪,但是我認為這是在自欺欺人。我看不出世俗的一切跟我有多大關係。我對一切都沒感覺了。」

「如果你對一切都沒感覺,」王卓文過了一會兒說道。「那又找我出來談什麼?」

「因為我今天找到了一件足以讓我在乎的事情。」蔡子傑道。「我想要殺了那小子。」

王卓文深吸一口氣。「看來你真的認真在思考這件事情。」

「是有ㄧ些想法。」

「比方說?」

「割掉他的卵蛋。」蔡子傑說,接著又補充一句:「把現場弄成像是校園霸凌。」

王卓文轉頭看他,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你知道你不能殺他吧?」

蔡子傑揚起一邊眉毛,沒有出聲答話。

「我的意思是說,你殺他是預謀犯罪,動機太明顯,很容易被警方列為調查對象。」王卓文說著朝向電視點一點頭。「你看新聞上這個撞車魔。撞人,搶錢,逃逸。如果第一次沒把人撞死的話,他還倒車回來再壓一次。同樣的手法已經連殺四人了,警方連個嫌疑犯都找不出來。知道為什麼?」

撞車魔最近很紅,蔡子傑雖然沒有刻意留意,不過多少也聽過一點。「因為他是隨機殺人。」他說。

「沒錯,隨機殺人。警方沒有辦法從受害者身上找出跟兇手有關的線索,這就是他不會洩漏身份的主要原因。你殺認識的人,被抓到的機會就大了。」

蔡子傑斜眼瞄他。「聽你講得頭頭是道。」

王卓文輕輕一笑。「我看太多小說了。」接著神色轉為嚴肅:「但是重點並不在於殺他能不能夠逃離法律的制裁,而是在於……他只是一個青少年。只是做了一件全天下的青少年都想做的事情而已。我當然了解你這個父親的不爽,但是說到底,他就是罪不至死。你小題大做了。我怪罪中年危機引起的沮喪。」

蔡子傑沉默。他當然知道王卓文說得對,那小子罪不至死,但是他也發現朋友沒有當真把他的話聽進去。他嘆一口氣,決定恢復假裝,繼續迎合社會期待。「儘管如此,」他說,「幻想殺他還是讓我……樂趣橫生。」

「那你慢慢幻想吧。我不打擾你無病呻吟。」王卓文說玩調快跑步機的速度,專心快跑,不再理他。

蔡子傑跟著加快速度奔跑片刻,發現自己逐漸吃力,也發現王卓文跺步沉重,聽起來不像是在運動,而像是在發洩情緒。他心想自己表現得雖然像是不停抱怨的討厭鬼,但也不至於惹到他如此不爽啊。蔡子傑不明就裡,決定出言試探。

「卓文,中年危機到底會持續多久?」

王卓文沒有理他。

「剛剛電影好不好看?」

還是沒吭聲。

「你兒子最近過得怎麼樣?」

沉默以對。

「你到底在想什麼?」

「說起迎合社會期待,我在想……」王卓文遲疑片刻,隨即堅定神情。「我在考慮出櫃。」

蔡子傑一腳失足,整個人向後滑出跑步機,當場摔了個狗吃屎。旁邊圍上來兩、三個人出手扶他。蔡子傑狼狽爬起,隨即回應眾人關懷。「不好意思。我沒事,我沒事。謝謝、謝謝。」

王卓文關掉跑步機,走向旁邊的重量訓練機。蔡子傑跟著關掉跑步機,走到王卓文身旁坐下。王卓文開始訓練臂力,始終不發一語。蔡子傑等待片刻,見他老不說話,只好開口。

「你是什時候……」蔡子傑斟酌用字遣詞,雖然他知道自己不管講什麼都有可能出錯。「……知道自己是住在櫃子裡的?」

「中年危機之後。」王卓文答。「當然現在回想會覺得或許我從小就隱約知道,但我還是在中年危機之後才有膽量對自己承認。」

聽王卓文若無其事的語氣,彷彿在談論別人的事情一般。但是蔡子傑心裡卻沒他那麼平靜。他最要好的朋友是同性戀?王卓文?結婚二十六年,兒子二十五歲,家庭美滿,事業有成的老男人?他不敢相信。但是遇上這種尷尬話題,他總不能說些「這是一個玩笑嗎?」之類的言語來化解尷尬,轉移話題。而且,內心深處,他已經被一個想法嚇得頭皮發麻,就是「你不會是喜歡我吧?」當然,他沒把這話問出口。王卓文是他朋友,他想要冷靜看待此事,雖然剛剛摔成那樣實在冷靜不到哪裡去。

「所以你知道,要說假裝正常,我是箇中高手。要說壓抑自我,我壓得多半比你嚴重。」王卓文平淡說道,接著轉頭看他,擠出一絲微笑。「怎麼樣?我讓你沒有感覺的心再度跳動起來了嗎?」

「看來我也不是當真那麼毫無感覺。」蔡子傑說。「為什麼選在這個時候說要出櫃?你有……交往的對象嗎?」

「沒有。」

「心儀的目標?」

「沒有。」王卓文搖頭。「或許我這輩子都不會有。」

「那為什麼出櫃?」蔡子傑問。「如果不是為了另外一個人的話,有什麼必要破壞美滿的家庭?」

「所以你認為我應該繼續假裝?為了不要破壞美滿家庭而永遠當一個虛假的自己?」王卓文嘆氣。「我沒有打算去追求愛情,也不想說什麼找尋快樂。我不是為了任何生理上或心理上的好處出櫃。我只是假裝到不想繼續再假裝下去了。我知道就某種層面而言,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在欺騙自己,但我還是認為人連自己都騙是件很可悲的事情。我想對自己坦白,所以我考慮出櫃。」

「那嫂子……」蔡子傑說。「你認為嫂子會怎麼想?」

「她會難以相信,但終究會接受的。」王卓文說。「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姑且不論這個觀念過不過時,」蔡子傑皺眉道。「你期待她會接受?那接受之後呢?難道期待她能繼續嫁狗隨狗嗎?她嫁給你的時侯可沒想過……這跟當初的期待落差太大了。」

「婚姻就是如此。」王卓文顯然想過這個問題。「你娶你老婆的時候也沒想過她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她嫁給你的時候對你的期待也不止如此。婚姻總是會有不能盡如人意的地方,你可以選擇坦白一切,兩人一起面對問題,或是隱忍壓抑,把一切放在心裡默默承受。」他凝視蔡子傑,暫停動作。「你該清楚壓抑並非解決之道。」

蔡子傑與他對望片刻,無奈點頭。他其實很想繼續勸他,但是除非用說的可以把他說成不是同性戀,不然他看不出阻止他出櫃的正當理由。「萬一嫂子要離婚呢?」他最後問道。

王卓文聳聳肩,反問他道:「萬一早上你老婆說她要離婚呢?」

蔡子傑想了一想,也聳聳肩。有時候他真的認為離婚是一種解脫,但這並不表示他真的想要放棄這段綁死自己的婚姻。他捨棄了一些東西,卻也得到了一些東西。儘管在這個時間點上,得到的似乎不比捨棄的多,不過……他突然感到心煩意亂,不想繼續思考這個問題。接著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會不會自己之所以對一切失去感覺,純粹只是因為他厭倦到不想費心去感覺?

「那你覺得你兒子又會怎麼想?」他問。

「我懷疑他會有多少想法。」王卓文沉默片刻後說道。「他在新竹工作,每天忙著賺錢、加班、不要過勞死。才出社會兩年而已,全身健康檢查已經做過三次,比我還多。身上多個腫瘤,拿去公司一說,才知道不是惡性的根本上不了檯面,而且職位越高的人,身上腫瘤就越大顆。我想我該慶幸兒子可以獨當一面,至少不是待在家裡的吸血蟲。但是老實講,有時候我真想一個月給他幾萬塊,叫他不要那麼拼命,留在家裡陪陪我們。」

他搖搖頭,繼續說:「沒辦法,兒子走出了自己的道路,闖入社會的漩渦,染上金錢的市儈以及疏離的惡習。約他一起看場電影也要等上幾個月,而且還散場就散攤,吃個飯都不行。我知道,他是怕吃飯的時候沒話聊。因為他所有的話題都是客戶、產品、以及那些永遠有錢買卻沒時間用的敗家品。而我唯一的話題就是叫他快換工作。他會在乎老爸是同性戀嗎?或許他根本聽不見老爸在講些什麼;或許他聽見了,但卻看不出與他的生活有任何相關。」

蔡子傑愣愣地看著他。今天他一心想要抒發自己的情緒……不,一直以來他都只是想要抒發自己的情緒,彷彿從來沒有注意到朋友也有他的問題。「是我們比較特別,還是每個人的生活真的都這麼不快樂?」

「快樂跟夢想一樣,需要自己去追求的。」王卓文說。「所以我需要出櫃,而你需要改變。」

蔡子傑正要說話,王卓文卻反過來問道:「那你呢?你對這件事有什麼想法?」

蔡子傑無聲地吸了一大口氣,張嘴說道:「我念大學的時候,跟個外國老師特別要好。當時系上盛傳那個老師是同性戀,而且他喜歡我。甚至有些女同學因此認定我是雙性戀。當時我始終認為老師的性向與我無關,而他會喜歡我更是無稽之談。他的學識淵博,氣質出眾,是我十分敬佩的老師。我完全想不出任何他會喜歡像我這種少不更事的死大學生的可能。」

「結果他是不是?」王卓文問。

「是。」蔡子傑答。「十年之後,我為了回系上演講的事情再度與他書信聯絡。他告訴我說他遇上了他的真愛,並且強調那是個他。我當然沒去問他是否曾經喜歡過我,因為即使肯定他的性向,我依然不認為那會影響我們師生間的感情,也毫不影響他在我心中的地位。你要問我怎麼想,我想我會說很高興看到你有勇氣面對真正的自我。」

王卓文微微一笑。「不錯。這段話不但表達了你不會歧視同性戀,同時還有意無意地讓我知道你不是同性戀。就算叫我來答,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說法了。」

「我不是在敷衍……」

「其實你就是呀。」王卓文打斷他。「就跟你剛剛所說的一樣,不管你是有意還是無心,這些都是你為了迎合他人期待所設計出來的答案。捫心自問,聽見我說要出櫃的時候,你真的是想起當年那個老師嗎?」

蔡子傑默然。

「我不是硬要逼你說出你的想法,畢竟說真心話往往很傷人。」王卓文輕輕苦笑。「我們所受的教育,不管家庭還是學校教育,都在教導我們要修飾我們的言語。久而久之,我們都在成長的過程中遺忘該如何表達赤裸裸的真心。你想要從壓抑的生活中解放出來,首先你必需學會不要繼續對自已隱藏真心。發現真實的想法,你才能知道你所需要的是什麼樣的改變。」

蔡子傑繼續沉默。

「在心裡想想你對於我出櫃真正的想法。然後好好去想想你對當下生活的真正想法。」他站起身來,拿起水瓶喝口水,然後說道:「我要先回去了。難得老婆跟孩子都在家,我要一次徹底出櫃。」

「讓我知道結果。」

「一定。」王卓文說完拿起袋子,取出毛巾,一邊擦汗一邊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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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建邦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