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蓮娜,醫院裡的情況怎麼樣?」我摸著耳機問道。「愛蓮娜,回答?」

「失聯了?」保羅問。

我點頭。

「不意外。」他環顧醫院正面。「就算沒有失聯也不會有多大用處。我相信此刻醫院附近所有的音訊視訊等對外聯繫通通斷絕。」他回頭指向我們爛成一團的車頭,揮手一比。「範圍大概就從撞車的那道無形力場算起。」

我看看車頭,看看牆邊的屍體,看看醫院大門,然後舉步就走。保羅遲疑片刻,跟了上來,在我身旁問道:「你就這麼進去?」

「瑪莉跟蘇珊都在裡面。我非進去不可。」

「但是……」保羅指向加百列的屍體。「我們連加百列都對付不了。你難道不怕嗎?」

「怕呀。但是站在我的角度來看,面對加百列我對付不了,面對把加百列粉身碎骨的傢伙我還是對付不了。對方是加百列還是什麼更可怕的人物,對我來講是沒有差別的。」

我們來到醫院的玻璃大門前。大門自動開啓,我看見地板上躺了好幾個人,櫃台後方的行政人員也是一樣,趴在櫃台上動也不動。「我要進去了。你要來嗎?」我問。

「要。」

我們步入醫院。我走到附近一名躺在地上的病患面前蹲下,伸手測量他的脈搏。平穩有力,沒有大礙,應該只是陷入昏迷。我抬起頭,看到保羅站在櫃台後方,對我輕輕點頭,行政人員也沒事。我們迅速檢查一遍,入口大廳並沒有掙扎或是打鬥的跡象,所有人彷彿都是前一刻還在做自己的事情,下一刻就突然昏迷過去的樣子。保羅輕輕操作櫃台後的電腦,我退到櫃台之前,持槍警戒兩邊通道。雖然過去數個小時之間槍枝幾乎都沒有派上用場,但是有拿槍總比兩手空空令我心安。真不知道我到底還要繼續窩囊多久……

保羅抬起頭來。「蘇珊的病房在六樓。六一三六號房。」

就聽到「叮咚」一聲,旁邊的電梯抵達一樓,大門自動開啓。我疾轉槍頭,指向電梯,但是其中空無一人。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彷彿看見電梯裡緩緩洩出如同流體一般的火苗。

「有人在歡迎我們。」我說。

「我怎麼看……」保羅指向電梯。「都覺得那是通往死亡的大門。」

「杯裡的水是半滿,不是半空。」我朝向電梯走去。「你的問題就在於看待事情的角度太過負面了。」

「你正面。」保羅跟上。「你是一個快樂的硬漢。」

我們進入電梯,電梯門立刻關上。我正要去按六樓,六樓的按鍵已經自動亮起。電梯開始上升。我們面門而立,看著代表樓層的數字跳動。

「當聖人是什麼感覺?」我找話說。

「很神聖。」保羅回答。

「叮咚」。電梯到了。

我們步出電梯,來到病房層護理站前。三名護士睡倒在護理站內的椅子上。旁邊的護理用具凌亂不堪,似乎剛剛被人翻過。兩旁走道燈光明亮,右邊的走廊遠方傳來金屬器具撞擊以及一陣女子的口哨音,口哨吹得是巴哈的D小調觸技曲與賦閣曲,非常符合恐怖醫院的氣氛。我跟保羅朝向右方走去,越走越熱,天花板上燈光閃爍,眼角三不五時浮現游絲跟烈焰的幻覺,不過沒有對應的音效。我跟保羅越走越貼近,來到聲音發出的病房外時,我們已經走到肩膀貼著肩膀的地步。我們轉頭互看一眼,發現兩人的距離實在太過接近,於是同時向旁退開一步。

我槍口平舉,伸出左手貼門,使勁一推。

沈重的房門緩緩開啓,發出一陣尖銳的吱吱聲響。

病房不大不小,正常情況下應該是四張病床,不過如今擠了八張,每張床上都躺著一名昏迷不醒的病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病房中央停放一輛金屬推車,車上放滿醫療器具。一個醫生打扮的女人站在推車之旁,一手拿著針筒,一手挑選注射藥劑。聽見我們進來,她停止口哨,輕輕抬頭,對著我們面露微笑,說道:「傑克,保羅,歡迎光臨我的小診所。」

我跟保羅面面相噓,這才認出她是瑪莉。

「瑪……瑪莉,妳在做什麼?」我結巴問道。

她插入針頭,抽取藥劑,一邊走到旁邊一名瘦巴巴的男性病患身旁,一邊說道:「看不出來嗎?我在扮演醫生呀。」說完一針對準對方喉嚨插了下去。

我跟保羅同時倒抽一口涼氣。「妳……妳給他打了什麼?」

瑪莉拔出針頭,放下針筒,自口袋中取出筆燈,扒開病患眼瞼,觀察瞳孔反應。「重度躁鬱患者,施打五毫克快樂。」

她放開病患眼瞼,似乎心滿意足。接著她轉向旁邊的病患,掛上聽診器聽他心臟。

「瑪莉……妳到底……

我話沒說完,瑪莉揚起一手,阻止我繼續說下去。她再度吹起口哨,神態自若地走到推車旁,打開另外一根針筒,抽出另外一瓶注射劑,走回病患身前,拉開病袍,自口袋中取出口紅,在對方胸口偏左的地方畫個大叉,接著反握針筒,對準大叉狠狠插下。

我跟保羅同時露出吃痛的表情。

「高血壓冠心病。五毫克寧靜。」

「瑪莉!」我大聲叫道。

瑪莉豎起食指,抵在嘴前。「噓……別吵,傑克,還沒輪到你呢。」

「我要插隊!」我說。

左邊突然傳來一陣持續的尖銳「逼」聲。我們轉頭一看,只見一名年長病患床邊的儀器顯示心跳停止。瑪莉吹著口哨走去,扯開病人袍,雙手貼到病患胸口,掌心突然冒出電光。就聽見啪嚓一聲,病患身體一挺,逼聲當即停止,再度變回穩定的跳動聲。瑪莉將病袍蓋回病患胸口,摸摸對方的腹部,嘴角上揚,說道:「末期肺癌,煙抽多了。」她拿起床腳病歷,皺起眉頭。「本來不想救的,念在你是萬寶路執行長的份上,認了吧。」她湊到老人嘴前,伸手捏著自己鼻子,然後大口吸氣。就看到老人嘴裡噴出一道黑煙,盡數竄入瑪莉口中。

我感到胃部翻滾,一股噁心的液體湧入喉嚨。

瑪莉仰頭閉眼,神色愉悅。「通體舒暢啊。」

「瑪莉!」我邁步前進,立刻被保羅擋了下來。

「他不是瑪莉,你看不出來嗎?」

我當然看得出來,但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我愣愣地看著他們兩人,呼吸越來越急促。

瑪莉轉頭面對保羅,微笑甜美。「喔?你認得出我?我還以為你認不出來了。」

「見過你的人絕對不可能忘記你那股臭氣。」保羅神色嚴厲,但是目光之中始終難掩驚懼。「路西法。」

「約翰。」瑪莉側頭凝望。「長年壓抑驚恐,重度自責內疚,你需要五毫克的救贖。」她轉向推車,不過轉到一半,突然醒悟,回頭道:「我忘了,救贖必須自發,不是可以囤積的藥物。你得要靠自己了。」

「你把瑪莉怎麼了?」我喝道。

「傑克。」瑪莉張開嘴巴,露出潔白的牙齒。我第一次覺得她的牙齒會咬人。「貌似重度失憶,其實根本沒有記憶。你需要的是二十一公克的靈魂。」她兩手一攤。「靈魂是不能取代的。屯貨也用不上。你必須要自己找回來。」

我一時之間無言以對。過了數秒,說道:「我當傑克.威廉斯就很充實了,不需要什麼過去的記憶。」

「難道你今天沒有感到無力嗎?不會覺得自己窩囊嗎?」瑪莉問。「不想繼續被人打嗎?那你最好找回你自己的靈魂。」

我皺眉。「你……知道我過去是誰?」

瑪莉微笑搖頭。「我有點概念,但是其中還有我想不透的地方。」

我看著她,看著我的女友,我的瑪莉,問出我很不想問的問題。「妳真的是路西法?」

她微微鞠躬。「如假包換。」

我感到膝蓋酸軟,身形搖晃。保羅伸手過來扶我,不過我立刻站穩腳步。「你把瑪莉怎麼了?為什麼要附她的身?你到底在這裡做什麼?你………………

「問呀。」路西法笑道。「把你心裡最想問的問題問出來。」

我深吸口氣,問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附她身的?」

「問得好,勇氣可嘉。」路西法點頭表示嘉許。「從你們自筆世界回來之後。」

一堆噁吐物湧入嘴中,被我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我不想在魔鬼面前示弱,但是我真的無法克制心中那股噁心的感覺。

「瑪莉怎麼了?」我努力擠出這句問話。

「她還是她。」路西法以安撫式的語調說道。「直到今晚為止,她都沒有發現我的存在。我只是一直躲在她的腦後,以神祕的方式影響她的行為。」

「為什麼?」我問。「為什麼你要附她的身?」

「問錯問題了。」保羅突然道。「問題在於為什麼他能夠附她的身?」

路西法指著保羅點頭。「約翰問得對。問題在於為什麼我能夠附她的身。」

我神色迷惑,目光在他們兩個之間游移。保羅開口。「魔鬼本人是不附身的。附身乃是惡魔在做的事情。魔鬼自重身分,始終待在地獄裡面,從不肆意遊走人間。他會派遣手下進入人世興風作浪,但是本身卻只會以冥冥之中的神祕力量影響人心,不會直接干涉世事。他自認與上帝平起平坐,上帝不做的事情,他是不屑做的。」他停了一停,繼續說道:「至少,這是他對外公開宣稱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呢?」我問。

「是呀,約翰,真正的理由是什麼?」路西法一付彷彿在討論其他人的語調問道。

「真正的理由在於,路西法的靈體太過強大,凡間的肉體根本無法供他附身。理論上,每隔一千年才會出現一具可供魔鬼附身的肉體,但是事實上,所謂的千禧年只是一個象徵說法,意指很長的一段時間而已。在我漫長的人生之中,從未見過路西法附身在凡人身上降臨世間。」

「那你是在哪裡見過他?」我問。

「地獄。」他答。

「你去過?」

「一言難盡。」

「其實很久很久以前,我可以附身在凡人身上。」路西法說。「米迦勒也可以。因為那個時候,我們都分享了上帝的力量,用以創世的力量。但是在上帝成為世界上唯一真神之後,我們就跟所有諸神一樣,失去了那股力量。如你所說,我的靈體太過強大,附身人體會迅速搾乾對方的生命,如果沒有生生不息的創造力量在肉身之中不斷滋長生命,宿主會在附身的同時瞬間死去。」

「那你為什麼能夠附在瑪莉身上?」

路西法深深吸了一大口氣,神色之間透露些許無奈。「我的力量是絕對的。絕對的邪惡,絕對的黑暗,絕對的苦難。告訴你們一個祕密,你們可別跟別人說呀。其實世人對我有所悟解,認定我生於天地之間的目的就是為了毀滅人世。錯了,我的存在從來不是為了要毀滅人世。我代表的是邪惡,是黑暗;正如上帝代表了良善,代表光明。人世乃是光明與黑暗的混合體,你不能沒有光,也不能沒有暗。少了其中一樣,宇宙就會失衡。」他對我比了一比。「這是所謂的萬物二元性,就好像你上次遇上的反物質事件一樣。處於物質世界的反物質本身具有毀滅的力量,但是一旦反物質不復存在,宇宙終將面臨毀滅的命運。」

我眉頭緊皺,滿臉懷疑地看著他。

「魔鬼的邪惡,並不在於我的所作所為,而是一種象徵意義。說到底,我本身就是宇宙定律的一部份。其實我也很無奈呀。我也想沒事離開地獄,換個環境散散心呀。但是規矩如此,不行就是不行。我不能像你們人類一樣,擁有上帝賜予的無上美禮:自由意志。想來想來,想去就去,儘管常常必須承擔後果,但至少那些都是你們自己的選擇。你們想要信仰上帝就信仰上帝,想要崇拜撒旦就崇拜撒旦。我不一樣。我沒得選擇。我生下來就必須崇拜撒旦。誰叫我是撒旦本人?」他說完竊笑兩聲,顯然是說了一個我們都聽不出笑點的私人玩笑。

「這跟瑪莉有什麼關係?」我問。

「瑪莉是關鍵呀,傑克。」路西法說道。「不管是你們,是天使,還是我那些手下,所有人都弄錯了這個關鍵。你們都只想到瑪莉.康芒離開筆世界,附身在莎莉.葛雷特的身上,代表了莎翁之筆所創造出來的筆世界終於發展出了創世的力量,真神的力量。但是你們都沒有去深思為什麼會是她?瑪莉.康芒到底有什麼地方如此特別,能夠成為第一個離開筆世界的虛構人物?」

「為什麼?」我跟保羅齊聲問道。

「我代表毀滅,卻又懷念創造。所以一直以來,我都在默默注意人間屬於創造的跡象。莎莉.葛雷特出生沒多久,我就已經注意到她了。她的體內擁有類似創造的力量,很微妙,捉摸不定,但是值得我持續追蹤。」他說到這裡,滿臉期待地看著我們兩人,見我們都一付困惑無比的樣子,只好繼續說道:「瑪莉.康芒並不是從她離開筆世界的那一刻起才變得特殊的。她生下來就註定有一天要離開筆世界。」

我跟保羅越聽越糊塗,只能對看一眼,伸手搔頭。

路西法輕嘆一聲,直接解釋:「莎莉.葛雷特跟瑪莉.康芒打從最初就是同一個人。只是她一出生,靈肉就遭受剝離。肉體出現在真實世界,成為莎莉.葛雷特,靈魂則一直存在於筆世界,直到莎莉.葛雷特成為莎翁之筆的主人,用以創作世界之後,才終於化身為她筆下的虛構人物,展開日後突破世界界限的關鍵過程。」他面露讚歎的神色。「一切一切,都在女神算計之中,你眼前的瑪莉.康芒,只是她在許久之前佈下的一棵棋子而已。」

我跟保羅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我問:「她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這麼特殊?」

路西法微微聳肩:「我並非無所不知。」

我看著我的女友,心中五味雜陳,目光慢慢自她臉上滑落到左方一張病床。床上躺著的是蘇珊.葛林。

路西法順著我的目光,走到床旁,伸手觸摸蘇珊臉頰。我有點想要阻止他,但是心裡卻又十分肯定他不會傷害她。

「驚嚇過度,傷心欲絕。長期相思之苦,需要一劑解心結。」路西法說完,自推車上取出一支早已裝填藥劑的針筒,在蘇珊左臂上打了一針。「心結一解,她就自由了。」

保羅問道:「你真的是在治療他們?」

「是呀。」

「為什麼?他們有跟你簽訂合約嗎?」

「沒有。」路西法搖頭。「當我附身在這具身體上的時候,我就想要做這種事情。」

「救人?」

「救人只是表面。」路西法微笑。「我附身之後,終於明白我在莎莉.葛雷特身上感應到的是什麼力量。我會想做這些事情,就是出於那股力量的驅使。當然,我不會因為它驅使我做而做。我只是認為既然都已經借用肉身行走人間了,就順著它的意思也沒什麼。」

「我聽不明白。」保羅說。

「這些都是將死之人,或是活著也跟行屍走肉沒什麼差別的人。不管他們的一生為善為惡,此後都不可能再繼續下去了。」路西法解釋道。「至少在今晚之前,他們的命數已定,對整個世界的影響微乎其微。但是如今我救活了他們,將他們帶回世界的舞台。他們將會打亂命運的計畫,再度呼風喚雨,改變世界。這就是莎莉.葛雷特體內所蘊涵的力量。」

保羅問:「不是創造的力量?」

路西法搖頭。「女神想要的並非創造的力量。擁有創造的力量,充其量也不過與耶和華平起平坐而已,未必能夠改變現狀。女神所追求的乃是超越宇宙秩序的力量,也就是渾沌的力量。」

「他們要破壞宇宙秩序……」保羅說。

「將一切重新洗牌。」路西法點頭。「唯有如此,他們才有機會推翻唯一真神,再度回歸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們將會打亂演化的定律,破除絕對的唯一。他們寧願跟所有神祇分享世界,也不要退居幕後,永遠沈寂。」

保羅額頭上冒出斗大的汗滴。「渾沌已經開始蔓延了嗎?」

「如今筆世界混亂無序,某些比較強大的實體已經開始踏足真實世界。但是當真想要渾沌吞噬秩序,女神必須親臨大地才行。」路西法轉頭看向保羅,神情首度轉為嚴肅。「約翰,你當初跟摩根訂約的時候,應該早已說好諸神必須待在筆世界裡,從此不能回歸現實,是吧?」

保羅一驚,問道:「你知道女神的身份?知道筆世界的真相?」

「我本來並不清楚,但是你剛剛在車上跟傑克說話的時候,我在這裡都聽到了。」路西法微微一笑。「你有沒有要求他們不能回歸?」

「當然有。」保羅說。「有簽約效力在,他們不能輕易違背。」他一邊說著,一邊已經開始搖頭。顯然情況並不如想像之中樂觀。

「有漏洞可鑽?」路西法問。

「我們決定規則,簽訂合約。」保羅說。「為求保險,合約不能離開筆世界,而簽約的筆不能離開真實世界。」他大力搖頭。「但是如今現實與虛幻的界限模糊,他們又可能利用渾沌的力量去扭曲規則……要把合約帶出來,或是把筆帶進去,似乎都不是無法辦到的事情……

「讓我猜,莎翁之筆?」我說。

「我沒想到他們會掌握渾沌,」保羅神情懊悔。「這一切在當初看來應該沒有問題才對。」

路西法笑嘻嘻地看著他。「我最喜歡看這種發現自己犯下難以彌補的錯誤時的表情。」

我惡狠狠地瞪他一眼。他當然絲毫不以為意。「去找莎翁之筆。找到之後該怎麼做,你們自己想辦法。我要回去了。」

「回哪裡?」

「地獄呀。」路西法說著伸手撫摸瑪莉的胸口。「這具身體裡面擁有的是渾沌,而非創造的力量。我如果繼續待下去,肉體將會開始枯萎。啊,差點忘了,」他看向我。「有事要跟你說。」

「什麼事?」

他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你還記得我們做過幾次愛嗎?」

我很想把剛剛吞下去的嘔吐物通通噴到他臉上,偏偏他的臉又是瑪莉的臉,看來從今以後我看瑪莉的眼光都會不同了。「誰算那個?」

「在一起半年,做過一百零八次。」路西法說道。「不管你喜不喜歡,不管是明喻還是暗喻,透過一百零八次做愛,你從各方面來講都是跟我地位相等的伴侶。」他說完笑嘻嘻地看著我。

我沒意會過來。但是保羅顯然已經意會過來。他向旁邊退出一步,神色訝異地凝視著我。

「這個世界上有誰堪稱跟我地位相等?」

我揚眉:「上帝?」

「你太抬舉我了。」路西法搖頭。「你不會在任何宗教壁畫裡面看見上帝大戰路西法。你只會看到米迦勒大戰路西法。」路西法上前一步,伸手觸摸我的臉頰。「有趣的是,儘管我非常肯定你就是米迦勒,但是你顯然並非米迦勒。」

「鬼扯!」我伸手想要推開他的手,但是怎麼推也推不動。「我怎麼可能是米迦勒?」

「看看我。我又怎麼可能是路西法?」路西法說。「不要被表象迷惑。你必須看見自己內在的靈魂。」

「你又說我缺少靈魂!」

「這確實是個問題,不是嗎?」路西法放下手掌,側頭看我。「詳情我看不透,但是不需要絲毫懷疑,你肯定就是米迦勒。你只是需要找回自己的力量而已。」

保羅搖頭道:「但是米迦勒沒有辦法現身真實世界!」

「或許這就是重點。或許這就是他無法擁有力量的原因。」路西法說著又比自己。「既然摩根拉菲都找到方法,送了一具肉身進入真實世界,天知道米迦勒會不會在筆世界找到方法為自己打造一具肉身?」

「胡說八道。」

「放肆!」路西法嘴唇微張,但是這聲放肆充滿權威,震得我腦袋嗡嗡作響。病房內突然火光四溢,我跟保羅離地而起,如同墜入永無止盡深淵。我的心裡出現恐慌。今天數度遭受非自然力量迫害,但是此刻才是我第一次打從心裡慌了出來。我害怕。我怕我就此墜入煉獄,永遠爬不回來。

「不管是不是米迦勒,我都不容許你質疑我的言語。」路西法語氣稍緩,病房內的火焰開始消散。「我是地獄之王。我不胡說八道。」

我膽戰心驚,竟然不敢回嘴。直到此刻,我才徹底意識到自己是站在誰的面前。

「我不在乎你怎麼做,總之你最好盡快取得力量。拯救世界是你的責任。我不樂見世界淪落渾沌境界,但是我也並不特別在乎。做好你的工作,米迦勒,不要辜負天父對你的期望。不要辜負我對你的期望。」

我僵立原地,無言以對。

「最後,我打算送你臨別禮物。一個選擇。」路西法收回所有地獄氣勢,再度回歸瑪莉的模樣。「我可以就此離開,把瑪莉.康芒原封不動的還給你。當然,之後你能不能原封不動地看待她,那是你的問題。又或許,我可以在離去的同時消滅她,留下一具空蕩的軀殼,或是什麼都不留。我可以看見你內心的想法,知道你對她心懷恐懼。你不可能跟她相守一世,但是你又沒有膽量提出分手。這是每個男人內心不敢浮上水面的想法,我懂。不如讓我出手代勞?或許這樣做還可以封鎖筆世界跟真實世界之間的連結?天知道。」

我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當然不要!」

「偽善。不能誠實面對自己的心,這一輩子註定束手束腳。」路西法說。「留下她的軀體,讓愛蓮娜佔據,多好?你可以擁有美麗的人,美麗的心,不必擔心逆火反噬。這麼好的事情,幹嘛不幹?」

「因為那是我的問題,不需要你多管閒事。」我說。

一段沈默之後,路西法揚眉詢問:「就這樣?沒有更好的理由了嗎?比方說生命是可貴的,不能輕易奪走。或是你乃善良之人,不能昧著良心做事之類的?」

「沒有!」我說。

「真無趣。我就喜歡聽人講這些陳腔濫調。」路西法搖一搖頭。「好吧,那我走了。不過不管怎麼說,瑪莉.康芒的靈魂都不屬於這個世界。所以我還是決定要把她帶回地獄。」

「不!」

出人意表的是,這個「不」字竟然不是我所發出。我正要起身發難,保羅的殘影已經掠過我的身邊,衝到路西法面前。動作之快,就連路西法也措手不及,被他一把抓住喉嚨。路西法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保羅整條手臂當場籠罩在一道黑氣之中,但卻說什麼也不肯放手。

「約翰。放手。」路西法說。「約翰,我不想傷害你,放手!」

「不!」保羅咬牙切齒,神態幾近瘋狂。就看他肩窩的附近綻放一道白光,硬生生地將手臂上的黑氣給逼回路西法身上。

「約翰!放手,可惡!」路西法神色不悅。「我答應你,不帶她回去就是了。」

保羅放開路西法的脖子,全身酸軟,向後癱倒。我迎上去,從後面將他抱住。

「太過份了,約翰。」路西法伸手撫摸脖子,只看瑪莉纖細的頸部上浮現紅紅的手印。「照你這樣弄,不用我出手,你自己就會把她殺了。」

保羅只是喘氣,說不出話。

路西法側頭看他一會兒,接著搖頭微笑。「真想不到。我還奇怪你怎麼會變得如此虛弱,原來你把所有力量都拿去掩藏這個祕密,就連天堂跟地獄都遭受欺瞞。」

我皺起眉頭,凝視保羅,但是他還是不說話。我抬起頭來,對路西法問道:「什麼祕密?」

「懷疑這個女孩為何如此特殊嗎?好了,這就是答案。」路西法一手指著自己,一手指著保羅。「因為她是聖徒約翰的女兒。如果我沒猜錯,多半也是摩根拉菲的女兒。」

保羅沒有答話,但是眼中卻已流下兩行淚水。過了一會兒,他推開我,憑藉自己的力量站立,深吸一大口氣,緩緩說道:「我女兒,從未蒙面的女兒。摩根懷了她,但是卻一直到我們分開兩百多年以後才把她生下來。我雖然得知此事,但是一直也沒有前去筆世界探望她。我認為她跟著摩根會比跟著我好,畢竟……我不希望帶著女兒一起流亡。我用盡聖徒的力量隱瞞此事,不希望天堂與地獄的勢力得知她的存在,因為我女兒的身份一旦洩露,他們一定會利用她來威脅我。我……我真的不知道……摩根生下她,只是為了把她當作開啓世界大門的棋子……

「恭喜你們父女團員。」路西法走到保羅身前,輕拍他的肩膀。「這是喜事,沒什麼好哭的。喔,只是知會你一聲,剛剛我們說的話,瑪莉都聽到了。就這樣。」跟著他又走到我的身旁,輕拍我的肩膀。「他是你的問題了。事實上,整個世界上發生的事情都是你的問題了。我先走,再連絡,下次說。」說完瑪莉兩眼一翻,整個人癱倒在我身上。

沈悶的壓力消失,地獄的氣息不再。魔鬼本人就此離開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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