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沿著水管跳到人行道上。保羅先落地,隨即回頭扶我。「你的手好了嗎?」他問。

「還有一點刺痛,不礙事。」我答。

他帶著我遁入旁邊的小巷子,自隔壁建築的後門闖入,路過一家夜店的廚房。廚房之中沒有人出面阻攔,顯然他事先已經打過招呼。我們擠過夜店正廳,自大門離開。才剛出門,停車小弟已經將一輛黑色轎車開到正門口停好。小弟下車,將車鑰匙交給保羅。保羅順手塞了一張二十元鈔票給他。我們隨即上車。保羅駕車離開。

「你一切都安排好了。」我說。

「我有近兩千年的逃跑經驗。」

他專心看路,我則注意四面八方,兩個人一言不發地駛出三條街口。在確定觸目所及沒有追兵之後,我轉頭凝視他,緩緩說道:「四年前你我巧遇……」

「是刻意安排。」保羅說。「莎翁之筆重新出土之後,我就開始注意你的行蹤以及意圖。在肯定你為筆世界所做的努力之後,我就決定要跟你合作,一起守護筆世界。」

「為什麼不直接表明身分?為什麼不告訴我真相?」我問。

「一來是因為你知道的已經夠多了,暫時沒有必要知道更多。」保羅說。「二來是因為你太單純。你相信這樣的事情只會發生在筆世界。你還沒有準備好去面對超越常理的真實世界。」

我沈默片刻,心中鬱悶。「我不喜歡遭受欺瞞的感覺。我把你當作好朋友。」

「你做過情報工作。我也做過情報工作。你能期待什麼?」

「儘管如此……」我緩緩點頭。「感覺還是很不好。」

保羅深深吸了一口氣。「對不起。」

我轉過頭去,沒有接話。凝視照後鏡片刻,說道:「天使好甩嗎?」

「不好甩。」保羅立刻回答。「死纏爛打。除非將他們通通驅回天界,然後遠走高飛,不然我們遲早會再度被他們找到。」

「聽起來很棘手。」

「各個擊破總是有辦法的。三個一起來就不行了。」

照後鏡中冒出一輛黑頭車。我心中浮現一股不祥的預感。「那兩個呢?」

「兩個?」

我瞇起雙眼,注視後方的車輛之中所坐的人。「烏列爾跟拉菲爾?」

他轉向照後鏡,皺起眉頭。「在沒有預先繪製囚禁結界的情況之下,要對付他們難度極高。車後座的袋子裡有槍枝跟彈藥,但是那些都只能阻擋一時而已,因為他們施展醫療神蹟的能力比我強多了。除非把他們炸成肉醬,不然…….」

上方突然傳來巨響,車頂當場出現凹痕。我連忙轉頭,只見對方車裡只剩駕駛,乘客座上的天使不翼而飛。我拉平椅背,拔出手槍,對著車頂凹陷處連開三槍。彈孔之中人影閃動,跟著右側窗外衣擺飛竄,車門金屬扭曲,整扇門被人拔出門框。我看準對方手臂來襲,一腳狠狠踢出,對方手掌跟我的腳跟接觸,立刻反手緊握我的腳踝。我感到腳上一股大力拉扯,整個身體離開車外。我奮力挺身,在車外交會的瞬間對準車頂天使迅速開槍。天使放脫我的腳踝,當場摔下車頂。我身體騰空,耳中風聲大作,接著背部劇痛,口中噴血,顯然撞在天使駕駛車輛的擋風玻璃之上。

在刺耳的煞車聲裡,兩輛車分別撞上左右兩邊路旁停放的汽車。我在撞車的衝擊之中騰空而起,又撞在前車的後車窗上。我癱倒在地,全身的骨頭彷彿都散了一般。我咳嗽一聲,手掌撐地試圖爬起,結果在發現自己小臂的骨頭已經從中突出皮膚之後作罷。我平躺在地,掙扎喘息,感覺貼地的臉頰一片潮濕。我很希望那是因為地上原本就有積水的緣故。

馬路對面傳來車門開啓的聲音,跟著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保羅隨即衝到我的身邊。他雙手平置於我的背部,正要施展醫療神蹟,身體突然向後竄出,摔倒在人行道上。我吃力轉頭,只見兩名天使都已經好端端地站在保羅面前。

「約翰,」其中一名天使說道。「我要啓示錄之心。」

「烏列爾,」保羅擦拭嘴角的鮮血。「我不想給你。」

烏列爾側頭凝視著他,接著緩緩轉向我的方向,提步向我走來。旁邊的拉菲爾說:「我們並不喜歡拷問威脅。」

烏列爾站在我的面前:「不過在天界之敵面前,我們也不在意拷問威脅。」

我努力轉動眼珠,看著烏列爾道:「喂……你們是天使呀。」

「哈。」烏列爾嘴角上揚,冷冷笑道:「或許我是一個壞天使。或許你會懷疑像我這樣的天使為什麼沒有跟隨路西法一同墮落。讓我告訴你,因為我信仰堅貞,不曾迷途。因為我是必要之惡,是上帝的執法者。」

「你很愛聽自己的聲音,是吧?」我問。

烏列爾提起大腳,放在我的腦袋之上,轉頭面對保羅。「你不交出啓示錄之心,我就踩扁他。」

保羅神色遲疑,欲言又止。

「嗯……」烏列爾抬起大腳,「我先輕輕踩一下,說不定還踩不死。」說完對準我的腦袋狠狠踩下。

我感覺他的鞋底掀起一陣巨風,在我耳邊形成強大的壓力。接著自四面八方轟然巨響,並且在轉瞬之間萬籟俱寂。我緊閉雙眼,等待天使之腳踏上我的腦袋,但是這一腳始終沒有踏下。我緩緩張開雙眼,發現眼前有一顆碎石停留在半空之中。我努力抬頭,只見烏列爾的鞋底凝止在我頭頂十公分處。世界停止轉動了,時間停止流逝了,觸目所及,就只剩下我跟保羅兩兩相望。

難道是保羅所為?我面露詢問的神色,但是保羅滿臉茫然。

「是我。」一個陰森森的聲音說道。

我跟保羅同時轉頭,只見馬路對面,保羅的車後門緩緩開啓,走下一條身穿大外套的男人身影。對方穿越馬路,來到近處,就著我們這邊的街燈一看,正是傳說中的基督大敵,馬爾斯.阿布。

「你……」保羅神色訝異。

阿布朝他點頭示意。「保羅.安德森。我被你監視了一輩子,直到今天才了解原因。只能說,真想不到。」

保羅張嘴欲言,但是阿布揮手制止。「我不能永遠箝制他們,所以閒話先不多說。天使我可以負責打發,但是之後我也需要你們幫忙。」

我問:「幫什麼忙?」

保羅自地上爬起,大聲說道:「你想跟基督大敵交易?」

阿布搖頭:「我沒有要簽訂合約,只是相信兩位一句話。只要你們同意,我就動手。至於我需要的幫助……」他目光轉回到我的身上:「我要你們幫我對付惡魔阿拉斯特跟他的同黨。」

保羅走到我身邊,扶我站起,然後將我的手搭在肩膀上。他跟我互看一眼,接著轉向基督大敵。「暫時同意。但是之後你必須跟我們解釋原因。在弄清處來龍去脈之前,我們不會幫你做任何事。」

阿布點頭,揮手道:「走吧。」

保羅頭也不回,攙扶著我朝向街尾離去。空氣開始流動,塵埃開始翻飛,身後傳來天使訝異的吼叫,跟著就是驚人的打鬥聲響。我聽見石牆碎裂,汽車爆炸,一陣陣熱風自背面來襲,壓得我們幾乎喘不過氣。保羅打破路邊一輛汽車的車窗,拉開門鎖,把我放入乘客座,跟著輕輕鬆鬆地接線通電,發動引擎。片刻過後,我們駛出兩條街外,遠離打鬥聲響。他將車子暫停路邊,對我施展醫療神蹟。

「你被打得很慘。」保羅幫我繫好安全帶,再度駕車上路。「暫時不宜行動。」

我全身劇痛稍緩,苦笑問道:「我可以讓你們這樣一直醫了又醫,醫了又醫嗎?」

「可以是可以,但是對身體沒好處。」他說。「下次最好不要被人打成這樣。」

「你以為我喜歡?」我看看窗外街道,伸手觸摸腫起的嘴唇。「我們要去哪裡?」

「去我在長島的藏身處。」

我皺起眉頭。「太遠了吧?加百列還沒露臉,你不怕他追過來?」

「你有更好的提議嗎?」

我想了一想。「去市立醫院。」

「掛急診?」

「不是。」我搖頭。「我們去找瑪莉。」

保羅揚起眉毛。「你想要依靠她的運氣躲避天使追殺?」

「聽起來很絕望嗎?」我看著他問。

「有一點,不過或許可行。」保羅說。「但是難道你不怕這樣做同時也會讓她身陷危險嗎?」

「怕。」我點頭。「然而我不認為她能置身事外。所有事情都是從她脫離筆世界開始的。不管天堂或地獄,一旦有一方勢力開始質疑她當初能夠離開筆世界的理由,想到要調查她的特別之處,她的麻煩可就大了。我想要盡快跟她會合。她跟我們在一起會比較安全。」

「安全?」保羅搖頭。「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我們改變方向,朝向市立醫院前進。我打了個電話給瑪莉,不過她沒接。

「夜深了,她睡了。」保羅說。

我皺起眉頭,並不答話,只能希望她是真的睡了。我撫摸腫脹的嘴唇,嘆氣說道:「我覺得我像電影裡的雜碎,讓人這樣打完又打,打完再打。」

「很無力?」

「你不知道有多無力。」

他轉頭看我一眼,跟著回去繼續看路。「讓你很想重臨筆世界?逃避到那個英雄無敵的地方?」

我瞪他一眼,搖頭說道:「我去筆世界不是為了逃避現實。」

「不是嗎?」

我轉向另外一邊,看著窗外冷清的街景。「不管在筆世界還是現實世界,我都很少被人打到這麼慘過,更別提是一個晚上連打三次。」

「那倒是。」保羅說。「但至少你現在比較了解為了逃避現實而沈迷筆世界的人是什麼樣的心態了。」

「在現實裡不順遂,大可以躲到筆世界去尋找滿足。」我說。

保羅點頭。「又或許是……在筆世界裡太順遂,回到現實之中反而有點失落。」

我目光離開車窗,回過頭去看他。「為什麼講到這個?」

「因為這就是筆世界最初的意義。」他說。「一個讓不願意面對現實的生命前往逃避的地方。只因為有些人生起落太大,有些權力無法放下,有些東西不能失去,失去了,就會令人無所適從。」

我思考他話中的深意,緩緩問道:「你剛剛說……女神是諸神?」

「遭受世人遺忘的諸神。」保羅說。「他們是希臘眾神,羅馬眾神,北歐眾神,凱爾特神靈,中國的盤古,印度的濕婆,所有所有曾經存在於世,深受世人膜拜,如今卻遭人遺忘的神明。他們擁有強大的力量,也有強大的怨念與失落。他們可以繼續存在於現實之中,但是大部份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現實。他們需要一個逃避的地方,一個可以重溫往日榮光的地方,藉以抒發他們的不平,宣泄他們的力量。」

「他們沒有遭人遺忘,中國的神話依然留存,濕婆的信徒依然虔誠……」

「他們失去了權柄。」保羅語氣堅定地說。「他們在角逐真神的競賽中落後,終於敗給了唯一真神。」

我不了解。「每個文化都有各自的神話,有各自信仰的真神。當初耶和華也不過是一個少數民族所信仰的小神。在文明開化漫長的過程裡根本微不足道。沒錯,後來信仰他的人越來越多,終於成為世界上最龐大的宗教勢力。難道因為他人多勢眾,就可以讓其他文化的神都變得不是神嗎?」

「這是一個宇宙定律。」

「什麼定律?」

「演化的定律。」保羅說。「拿生命開始的過程來講,億萬精蟲角逐一個卵子,當第一個精蟲進入卵子之後,其他精蟲就從此失去成為生命的機會。拿地球上的生命來講,億萬生命角逐高等生物的地位,而當人類取得優勢,打開文明大門之時,同時也就關閉了演化的大門,世界上其他的生命都再也沒有機會成為主宰地球的生物。在演化這件事情上,「絕對的唯一」就是確保一切不會失序的關鍵條件。不管是不是基於人多勢眾這個原因,總之,當耶和華取得唯一真神的資格之後,其他文明的諸神就只能夠乖乖地走入歷史洪流,變成教科書裡的名字、考古學家的課題、地球過去的回憶。就算依然有信徒膜拜,就算依然有宗教的聖徒可以透過他們的神明取得一定程度的神蹟,那些神明往日的榮光都已不再。他們從一個文明的主神變成整個世界的次等神。他們失去了權柄。他們懷念過去。」

「怎麼會?」我神色疑惑。「他們怎麼會自動步入歷史的洪流?」

「信徒減少當然是一個最大的因素。」保羅說。「有些是因為文明毀滅,或是在歷史裡的重要性大不如前。比方說希臘眾神,在羅馬帝國興起之後,幾乎等於是整批神明被羅馬給接收了過去,換個名字再出發。這些神至今依然在神話故事裡面扮演重要的地位,但是已經沒有人去他們的神廟獻祭。就算他們的神廟還在,如今也都只是觀光景點而已。」

「有些是被外來宗教取代。所謂的外來宗教,當然,就是以天主教跟基督教為大宗。上帝的使徒憑藉強大的信念下鄉傳教,使聖經的教誨深植人心,逐漸取代各國其他宗教。」

「還有十字軍。」我說。

「不錯,還有以軍事力量侵略他國,強迫對方接受自己的宗教。宗教戰爭,宗教革命,一切跟宗教有關的流血行為雖然傷害了教會的形象,但同時也促進了教會改革,進一步鞏固了上帝的地位。」保羅說。「但是還有一種對付舊有信仰的手段非常容易導致神明心懷怨懟。那就是將既有文化的神明妖魔化。」

我揚眉詢問:「比如說?」

「比如說,亞瑟王傳說裡的大反派摩根拉菲。」保羅道。「摩根拉菲在早期鄉野傳奇裡其實形象十分正面。一說她是精靈女王;一說她是亞法隆島上的九名具有醫療神力的女祭司之一;一說她是湖中仙女;威爾斯神話裡說她是女神莫爾丹的化身;凱爾特神話則稱她是女神莫利根。後來西篤會的修士為了貶低女性地位,消彌異教神祇,開始在亞瑟王傳奇故事上動手腳。其後的圓桌武士寫作作者也都為了宗教理由而順從西篤會的作法,慢慢地將一個形象聖潔的異教女神妖魔化為無惡不作的女巫,法師梅林的宿敵,導致亞瑟王殞落的元兇。女神失去了崇高的地位,變成心地怨毒的小人,只因為新近宗教裡有教士散佈謊言。這種情況之下,你叫她如何甘心?如何不怒?」

我心中一動,問道:「保羅,十六世紀,深山之中,威廉.莎士比亞到底遇上了什麼人?莎翁之筆究竟是誰給你的?」

「摩根拉菲,當然。」保羅微笑:「在英國的深山之中遇上魔法高強的神祕人物,你還能期待會是其他人嗎?」接著他正色說道:「你要問我女神的本質,我會告訴你是被世界遺忘的諸神。但是你要問我她在我眼中是什麼形象,我會告訴你她是摩根拉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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